凌清宵收回视线,神情依然高冷从容,眸底却隐隐带着笑。洛晗气来得快去得也快,她置身于市井中,很快就想到曾经的场景:“都说一重天凡尘气重,极类凡间。现在看来,仙凡毕竟是不同的,这才是真正的人间啊。”
凌清宵刚才还愉悦的心情一瞬间蒙上阴霾,他问:“你去过一重天?”
“对啊,我们正好赶上了玄女节,还去看了银河,放了河灯。”
凌清宵听出来了,这是九壬城。他听洛晗说过去游历的事情,酸的冒泡,还要若无其事道:“凡人自欺欺人也就罢了,你怎么也相信河灯?若想许愿,与其寄托于玄女,不如寄希望于自己。”
总而言之,放河灯这种行为花里胡哨,毫无用处。
第132章 强取
花里胡哨, 毫无用处。
很好,洛晗点头,赞同道:“没错, 你说的都对。人要靠自己, 不能寄托于虚无缥缈的幻想, 指望上天帮你实现愿望, 那怎么能行呢?河灯上的愿望, 还是让他自己去实现吧。”
凌清宵听着这些话觉得不太对,他不由皱眉,肃声道:“你们在灯上写了什么?”
洛晗当没听到, 不回答。凌清宵内心不祥的预感更甚, 问:“零琐小事也就罢了,人生大事需得庄肃, 写在纸上太过儿戏。总不至于是成婚求子之类的吧?”
洛晗表情微微一怔,凌清宵看到,心中一沉。
竟然真的是。凌清宵一时百味陈杂, 都不知道该说什么。他气婚姻这等大事, 另一个人居然如此儿戏, 更气洛晗竟然答应了。
凌清宵并不知道此刻这种微妙的心情叫做酸,他冷着脸,一路无话。他一举一动依然不失天帝体统,但是身周的气场, 已经快要结冰了。
洛晗觉得君心莫测诚不欺我,明明是同一个人,当了天帝后就变得难以捉摸。正好这时路过一个买糖人的小贩,洛晗将摊主叫住,问:“你的糖人怎么卖?”
摊主见那位天仙似的女子竟然叫住自己, 顿时连话都不会说了:“十……十文钱一个。”
凡间的钱财对于洛晗来说如同虚物,洛晗想了想,问:“你能做什么?龙可以吗?”
凌清宵正在和自己生闷气,听到洛晗的话,他一顿,讶然地低头看了她一眼。
摊主大概时常听这种要求,当即拍了拍胸脯,豪爽道:“姑娘,别的不敢说,若说捏龙,我却是城里头一个。我捏出来的龙活灵活现,都足以以假乱真,就算是天上的真龙见了,保准也分辨不出来。”
洛晗听到这里就笑了,凌清宵很是无奈,抬手轻轻拍了下洛晗头顶:“别闹。”
洛晗将他的手从自己头上拿开,说:“那我要一只龙,银色的。”
摊主都已经舀出糖浆了,听到洛晗的话,整个人愣住:“银色的?姑娘,我们这是糖人。”
洛晗也跟着一愣,对了,差点忘了这是凡间,糖浆没有银色的。洛晗尬住,凌清宵在旁边听到,忍俊不禁,轻轻笑了出来。
洛晗恼怒,用力瞪了凌清宵一眼。凌清宵将她的手按住,另一手拿出钱财,放在摊子上。
“她惯常会生出些奇思妙想,摊主不必为难,按你们寻常的做就好。”
摊主觉得凌清宵这话有些奇怪,但是具体又说不出来。他应了一声,熟练地搅糖浆,勾糖人。
等待的时间无聊,洛晗见旁边有做风筝的,就去另一个摊子看热闹。洛晗走后,凌清宵下意识皱眉,也想跟过去。
怎么总是自己一个人跑,太危险了。
然而事实上,这小小一方人类城池,有天界武力巅峰天帝陛下,有十来位天兵,还有一位天道。能有什么危险,可以威胁到洛晗呢?
但无论理智说的再好听,当事情降临在自己身上的时候,还是没道理可讲。摊主见凌清宵眼睛已经跟到另外一边,心中了然,说道:“公子和姑娘还未成亲吧?婚前就有感情是好事啊,两个人心中都有情,婚后的日子才能过得顺畅。”
凌清宵微微一怔,问:“何出此言?”
“这还用猜,你们两人一看就是未婚夫妻,偷偷约出来私会。虽然这样做有违礼法,可是少来夫妻老来伴,趁青春年少,就要好好带她看大好河山。这样等老了,也有事可回忆。”
摊主站在凡人的思维上,自然觉得洛晗和凌清宵是已经订婚的男女,现在偷偷背着家里出来约会。凌清宵停驻在小摊前,忽生感慨。
龙的寿命悠久漫长,不需要担心衰老,他又是天帝,每天关心的都是六界大事,何时为零碎小事驻足过?此刻日渐黄昏,天边晕染出橘色霞光,街巷两边飘来炊烟的味道。一位阿公和阿婆一边相互抱怨,一边扶携着往家里走,正巧私塾放学了,半大孩子们嚷嚷着从街道中穿过,很快,巷子深处就传来各式各样的母亲的声音。
原来,这才是真正的人间。凌清宵是天帝,他知道天、凡、冥三界任何一处河流山川的名字,熟知大小城池每年的赋税和人口,唯独不知道,一串糖人多少钱,私塾在什么时候散学。
帝王注定孤独,而在此之前,他是钟山家主,是天界最快飞升记录的创造者和保持者,是苍龙族万年难得一遇的天才。他背负着许多使命,独独没有温情。
没有人会考虑天帝累不累,就像没有人会考虑天才会不会有压力。他拥有着绝大多数人终其一生都无法触碰的权势,拥有着史书都在称道的强大力量,可是高处不胜寒,等闭上门,他连最普通的家庭生活都不曾感受过。
摊主的糖人已经做好了,他递给凌清宵,说:“成了,今天最后一单买卖,收工。”
凌清宵目力强大,他看到里面的东西,问:“剩下的糖浆至少还能做一个糖人,为何收工?”
“剩下的不买了,带回去给娘子当零嘴。”摊主将工具收好,他叫住旁边卖花的小姑娘,问,“你手里的花怎么卖?”
“十文钱一枝。”
摊主顿时抱怨:“这么贵?”
小姑娘噘着嘴,说:“这是昙花,只开一宿,旁人想买还买不到呢。”
摊主一边抱怨着真贵,一边拿出刚才那些做糖人的钱,递给小姑娘:“给我拿一枝。”
小姑娘从背篓里拿出两枝花,说:“只剩下最后两枝了,你一起拿走,只算你十五文。”
摊主顿时不乐意了:“小丫头,你年纪不大,算盘倒是打得不错。两枝才十五,你一枝就卖我十文?”
摊主想要讨价还价,凌清宵看到,直接说:“不必争了,另一枝给我。”
卖花的姑娘刚才就在偷偷看凌清宵,听到凌清宵跟她说话,脸一下子羞得绯红,她拿了钱后都没有数,就飞快跑远了。摊主咋舌:“公子,你给多了。那个丫头没找你钱!”
凌清宵看着手中的话,低声含笑:“无妨。”
钱财对他来说,是最无用的东西了。
摊主看着凌清宵的表现,啧了一声,明白了。他熟练地背起摊子,说:“公子,快过去吧,糖人不经搁,再不吃就要化了。”
摊主说完后,就背着大包小包健步往前走,嘴里哼着不成调的曲子。凌清宵刚才不知道怎么想的,只想像凡人一样为她带一支花,但是等冷静下来,凌清宵完全不知道该如何处理。
他的手会执笔作画,会排兵布阵,会使最刁钻的剑法,但是此刻,他一手拿着糖人,另一手握着一枝昙花,竟然不知该如何是好。
洛晗忖度糖人该做完了,就回头看,正好看到凌清宵似乎愣怔的样子。她走回凌清宵身边,熟练地从他手中接过吃的,问:“摊主呢?我一时不留意,怎么人都不见了?”
洛晗咬了一口,自然地将糖人举给凌清宵。这种事情她做习惯了,根本意识不到有什么不妥。凌清宵盯着被咬过一口的糖人,又看了看洛晗沾着糖色的嘴唇,慢慢俯身咬了一口。
他基本只做了个样子,唇一碰既分。洛晗没有注意这些,她见凌清宵吃完后,收回手,再次咬了一口。
凌清宵好险稳住表情,依然一副九五之尊的从容模样,眼睛却不自在地朝上方避开。
洛晗正在吃糖人,凌清宵忽然抬手,在她头上簪了什么东西。洛晗愣住了,她反应过来后想要拿下来看,被凌清宵按住头。
“别乱动。”他眼睛往下瞥了一眼,说,“好好吃东西,糖都沾到脸上了。”
洛晗舔了下唇,发现好像真的是。她默默擦脸上的糖渣,问:“你从哪里拿来的昙花?”
“一个小姑娘着急回家,和她买的。”
难得,不识凡尘的凌清宵竟然有这么通人情的时候。洛晗看着他近在咫尺的脸,问道:“为何买了昙花?昙花一现,即便美丽,也太短暂了。”
凌清宵正在调整花枝位置的手顿了一下,他明明是那么理智的人,此刻竟然会生出不吉利的念头。凌清宵将花拿下来,不顾两边来来往往的人群,手指凝冰,在昙花外凝了一层薄薄的冰霜。
洛晗看到,当时都惊了:“只是一朵凡花而已。”
至于用这么精纯的灵力冻住吗?天帝的灵力不容小觑,别看只是薄薄一层,其实已经足以保证这朵花千年不化,万年不腐。
凌清宵说:“可惜它是凡物,资质有限,只能保存到这个程度。回天界后我另外找花期长的,现在,暂且拿它一用。”
凌清宵将结了冰霜的昙花插入洛晗发髻,这次再看,果然顺眼许多。
洛晗发饰素净,只簪了最简单的珠花,手里还拿着一串吃了一半的糖人。她容貌已至惊绝,浑身上下没有多余的装饰,唯有一只被冰封的昙花插在鬓边,在余晖下流光熠熠。
身后叫卖的人群来来往往,有人忙着回家,有人忙着出门,然而所有人在她背后,都化成一团模糊的虚影。凌清宵突然产生一种踏实感,他在人间这段时间,走走停停,见识了很多真实的风土人情,然而他始终抱着一股视察、评估的态度,直到此刻,他终于觉得自己融入了这片热闹。
洛晗见他很久不动,视线一直停留在自己脸上。她略有些紧张,问:“怎么了?”
凌清宵伸手,轻轻为她拂去脸上的糖渣:“都吃到脸上了。”
强迫症的注意力总是这样稳定,洛晗伸手去擦,被凌清宵挡住:“别动。”
洛晗只好停住,由着他的手指在自己脸上拂动。凌清宵的手指修长有力,指尖带着凉意,被他触碰到的地方好像瞬间就清爽了。
洛晗随口道:“在这方面你是真的一点没变。”
“什么。”
“没什么。”洛晗摇摇头,说,“懒得逛了,我们回去吧。”
世上最让人有安全感的字眼,大概就是“回”这个字。凌清宵置身于凡间日暮的洪流中,低声道:“好。”
洛晗和凌清宵虽然做凡人打扮,但是他们既不需要吃饭,也不需要睡觉。洛晗回屋后就去修炼了,等她从修炼中醒来,已经到了月上中天的时候。
坐的久了身心烦闷,她站起身,打算到庭院中散散步,回来再继续。这座凡城依山傍水,风景秀丽,城中有一个广阔的湖泊,凌清宵这座宅子就买在湖边,一出门就能看到湖光山色。
洛晗沿着湖水走了一会,看到前方树丛掩映中,隐隐露出一方白色的衣角,在朦胧的湖光中,他的衣服白的几乎发光。洛晗提着裙摆走上亭台,问:“你怎么独自坐在这里?”
凌清宵早就发现洛晗出来了,他伸手为对面倒上一杯茶,说:“闲来无事,出来看看人间的夜晚。”
夜色静谧,今夜无月,却有漫天星辰。这泓水是活水,外面有人放河灯,渐渐都飘到他们院子里来。洛晗坐到凌清宵对面,见他眼睛望着水面上的灯光,笑道:“你白日还嫌弃放河灯无用,如今盯着人家的灯做什么?”
凌清宵无奈,真的不能得罪洛晗,实在太记仇了。他只说了一句,她能顶回来十句。
凌清宵不需要拿起来,就能看到河灯上写了什么。有的写愿父母身体健康,长命百岁,有的希望孩子这一生既愚且鲁,无忧无难到公卿,还有的祈祷心上人快来提亲,如意郎中早日出现……这些自然是没有用处的,人生际遇天时地利人和缺一不可,仅是写在纸上就希望一切顺遂,未免太侥幸了。
凌清宵一直觉得这种东西毫无用处,写在纸上既不能帮助自己实现,也不能降低目标的难度,还会过早暴露自己的想法,总而言之一无可取。但是现在凌清宵置身于人间,开始有一点理解凡人的想法。
许愿的人自然也知道仅靠一盏河灯是没用的,但是这些事情,光写下来就很美好。他们所求的,不过是心里安慰罢了。
凌清宵说:“我之前也觉得荒唐,自己的愿望,许给神佛听有何用处?但是现在我慢慢觉得,他们这些话并不是说给神灵听,而是说给自己。明知做不到,却还不肯放弃,便在心里一遍遍重复。”
凌清宵回眸看到洛晗的表情,问:“怎么了?”
“没什么。”洛晗摇头,“只是没想到,你会有这么接地气的想法。我以为,你一直都高居云端,不识人间疾苦。”
凌清宵少年时是天才,成年后登临天帝,别说凡人界,就是仙界普通百姓过什么日子,他都没法产生共情。凌清宵顿了一会,淡淡一笑:“人皆有苦,如何会不识疾苦?帝王将相,走卒贩夫,各有其难。”
洛晗撑在下巴倚在桌上,旁边粼粼波光映照在她脸上,忽明忽暗,似仙又似妖。洛晗问:“你这些年,经历过哪些艰难?”
这个问题洛晗先前问过一次,那时候凌清宵不做理会,只说一切尽在掌中。他是天帝,所有人都可以迷茫,痛苦,脆弱,唯独他不可以。任何时候,他都要理智强大,成为众人的主心骨。
可是,哪有那么多毫不费力的强大呢?他也会疲惫,也会受伤,但他连表现出来都不能。
凌清宵静静看着面前的水波,缓声道:“我的父亲至今还被圈禁在别院,养母恨我入骨,生母彻底与我反目成仇。我继位天帝那天,六界庆贺,万国来朝,里面唯独没有我的亲人。”
洛晗渐渐坐直了,表情似有不忍:“凌清宵……”
“无妨。”凌清宵说,“已经是六千多年前的事情了,早就看淡了。六界都说我理智近乎冷酷,可是我却觉得,我一直走不出自己的私心。归还龙丹的时候,我恨他们反复无常,恨父母偏心,硬生生剖开夜重煜的心取丹,后来想想,那也是魔怔。我对他的恨意,其实高于对龙丹的渴求。我并没有那么迫切地想要夺回龙丹,我只是给自己找了个理由,杀了凌重煜。”
洛晗伸手握住他的手指,紧紧盯着他的眼睛:“爱恨都是人之常情,没有人可以像圣人一样以德报怨,以理服人。你遭遇了那么多不公平,有私心,有私仇,都是很正常的事情。”
“你不必背负心里负担。”洛晗目光坚定,里面光芒闪烁,像是万家灯火,“你做的每一个选择,无论别人怎么说,都有一个人陪着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