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两百七十四章——天葬
来到一间佛堂外,一个红衣喇嘛站在外头守候。
师清漪做了个佛礼,眉眼温婉地说:“你好,我来拜访江央平措上师。”
这个喇嘛和贡布不同,并不会说汉语,但待在这久了也能听懂一些大致的意思,他微笑着对师清漪用藏语说了几句话。
师清漪听喇嘛说到“尸陀林”,心里也明白了,谢过喇嘛之后转身离开。
尸陀林的意思是葬尸之所,也就是墓地。在佛学院这里,尸陀林指的便是附近的天葬台。江央平措上师在这里是比较有威望的一位上师,估计今天被请去天葬台那里为亡者诵念超度去了。
师清漪抬手看看表,见时间也差不多,就随便吃了点东西,开车往天葬台方向去。
天葬台离得近,师清漪到达的时候,半山坡上已经聚集了一批前来观看天葬的人。
这里的天越的幽蓝,看起来也格外的低,就像是俯身亲吻薄雪山坡的宝石,抬手就可摘天。
空旷山坡上到处是飞扬的经幡,五颜六色的,天地之间肃穆寂静。
对于藏族而言,天葬是一种神圣的丧葬仪式,最为普遍。鹫鹰在当地人眼里是神鸟,是空行母的化身,人死后,尸体被鹫鹰啄食干净,于是灵魂也跟随鹫鹰被带往高高的天国,就此登入极乐。不管是贫富贵贱,男女老少,人死了就只剩下一副白骨皮囊,大家都一样,最后留在世上的*作为食物被鹫鹰吞食果腹,在藏人眼中也算作一种慈悲的布施了。
空气里弥漫着一股独特的气息。
师清漪五感灵敏,闻到其中那股分外浓重的尸体味,还是积年了的。
她对每个民族的独特文化和风俗都非常尊重,并没有什么不适,表情平静地穿过山坡,朝新修不久的天葬台那里走去。
天葬台的白色佛塔旁边站了一批红衣喇嘛,为的那个正是江央平措上师,等下仪式开始的时候,他们就要绕白塔念经。
师清漪想了想,绕到了后面去。
那里有个低洼地,是陈尸肢解的地方,周围的地表寸草不生,黑乎乎油腻腻的,经常有血水和尸油渗进去,日复一日,年复一年。
时辰也快到了,不断有鹫鹰从山那边飞过来,黑压压的一大片,长长的翅膀张开,像安静的死神划过天际。
很多游客不敢靠近,都站在那边的山坡上远远地看,靠近这边的大多是藏民家属。
师清漪觉大多数家属表情都很平静,在这里,这种释然的表现才是最正常的。其中只有一对夫妇似乎很不安,手里捏着赤红色的佛珠,不断地低声诵念着。
夫妇两时不时低声交谈几句,说的是藏语,师清漪听得不是很懂。
这里基本上都是藏民,师清漪容貌清丽秀雅,一副游客打扮,看起来就很突出<显眼,她正轻轻蹙着眉,朝那念经的夫妇又看了几眼,手肘被人轻轻碰了一下。
师清漪扭过头,对上了一双微笑的眼。
那个藏民用汉语轻声说:“你好。”
“你好。”师清漪点点头。
那藏民附耳过去,神秘兮兮的:“你是那种么?”
师清漪不解其意,挑了下眉:“哪种?”
“那种。”
“那种是哪种?”师清漪也学着他打太极。
那藏民用一种“你不要装了我一早就看出来了但是放心我不会说的”的表情觑着师清漪。
师清漪被他看得实在有点心底麻,不过脸上并没有表现出来,只是用一种试探的语气轻轻说:“嗯?”
藏民用宽大的藏袍遮着,做了一个持枪的手势。
师清漪心思玲珑,结合藏民那种欲遮欲掩的表情,立刻就明白了。
他说的是警察。
最近这里不太平,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来了许多便衣警察。宁凝在这里杀了两个小喇嘛,但是也不至于引来这么多的警察,师清漪暗地里问了许多人,有的说是为了追查在逃的大罪犯,有的说是生了连环杀人案,有的又说是这些年里失踪了好一批人,现在政府盯上了,众说纷纭,但是谁也说不出一个真正的所以然来。
于是师清漪微微一笑,将食指贴着她的唇,顺势做了一个“嘘”的动作。
那藏民忙点头,意思是绝对会保守秘密。
师清漪朝那藏民使个眼色,让他注意那两个握着红念珠念经的夫妇。
那藏民笑着轻声道:“你之前一直在看他们,我就明白了。”
师清漪做出更加神秘的派头来,摸出手机来,在里面打字:“他们对我来说很重要。”
藏民一脸“我懂”的表情。
师清漪继续打字:“我不太懂藏语。能请你做翻译么?”
藏民心领神会地点头,接过师清漪的手机继续输入:“左边那女的说的是:神女亡于我处,非我之罪过,亦为我之罪过。神女慈悲,宽恕于我。”
师清漪看到这句翻译,表情凝滞了一下。
她想了想,从背包里摸出了一个便签本,还有一支笔递给那个藏民。
这时,天葬的尸体被抬出来了,一共有九具。
色达尸陀林这里风水好,名气很大,几乎每天都有天葬,很多人甚至从很远的地方将他们的亲人尸体运送到这里举行葬礼,像这样许多具尸体一起的,还算比较常见。
九具尸体,有的是被简陋的蛇皮袋装着,有的被木箱子装着,人就手脚折叠地蜷缩在里面,就像婴儿缩在母亲子宫中那副模样。
人从母体中来,死后返璞归真。
这里头唯独只有一具尸体是没有被折叠蜷缩的。
装它的箱子很长,里面还有一层白色的布包裹着,箱子四个角扎着红艳艳的四段红绳。
之前念经的那对夫妇一看见这只箱子,脸上更加惊惶,抬头要去看,又不敢看,念经也念得越来越快。
——神女亡于我处。
桑烟点起来了,不远处的喇嘛们开始绕着白塔诵念,红白闪耀。无数的鹫鹰感受到这种讯号,都已经按捺不住地扑棱起翅膀。
——非我之罪过。
天葬师表情平静,开始肢解一具又一具的尸体,敲开脑袋,在光裸的尸体上用尖刀划开口子,放在洼地里。
——亦为我之罪过。
天地之间一片安静。
师清漪从后面绕到那一对夫妇旁边,那对夫妇正看着天葬师打开长长的箱子,将那白布解开,准备将里面的尸体抱出来。
师清漪递过去一张便签条,是她拜托之前那个藏民用藏语写的,那女的本来一直看着那扎红绳的长箱子,这时低头看到师清漪递过去的便签,一下就傻了。
师清漪给完便签条就立刻挪开了位置,她在这种低低喃喃诵念的梵音中扭头看了一眼,箱子里的尸体已经被抱了半边身子出来,一头乌黑流水的长垂了下来,在天葬师罩红袍的臂弯里晃来晃去。
是个死去的女人。
一只手也垂了下来,玉一般冰冰冷冷的,白得没有半点血色。
只是被天葬师挡住了,师清漪实在没办法看清楚她的脸。
——神女慈悲。
无数安静等待的鹫鹰突然全部腾空飞起,盘旋在天空上,看那架势是想下来啄食尸体,却又不敢。山坡上不知道什么时候起了凌烈的寒风,吹得人睁不开眼。
那长女尸被天葬师放在洼地里,旁边都是堆积的尸体,红的肉,白的骨。
天葬师举起了尖刀。
——宽恕于我。
人群开始骚动了。
天葬师突然骇然地往后一退,摔在地上。
鹫鹰低空盘桓,呼啸阵阵,师清漪在高原冷风中睁大了眼。
那长女人光裸着曲线姣好的身子,从尸体堆里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长披散而下,几乎覆盖了臀际。
她的双眼像暗夜里的凄冷明珠,泛出了妖异的光。
天葬师用藏语大喊了一声,跪了下来,不敢抬头看,在场所有藏民也都跟随往下跪。
之前那个藏民也赶紧下跪,用汉语大声提醒游客:“跪下!不可直视我神!”
很多游客看见起尸了,早就吓得拔腿就跑,也有部分游客以为这只是仪式的一个部分,也跟随跪下。
在场只有师清漪一个人站着。
那女人抬起了头。
师清漪也终于看清楚了她的脸,冰冷凉薄,如同最美丽的人偶。
“……音歌。”师清漪喃喃道。
音歌赤身*,在尸堆里站着不动。
师清漪赶紧偏开眉眼,心说怎么每回见了都不穿衣服的,成何体统。
一看周围的人全都跪下了,全都没敢往音歌身上看,登时松了口气。师清漪一边往音歌那里跑,一边脱掉自己的风衣,用风衣将音歌裹了起来。
音歌缩在师清漪的风衣里,双目无神地看着她。
师清漪再回头一看这满地下跪的架势,知道是不得了了,藏民还好说,他们信仰虔诚,不会做什么,就怕游客里有人偷偷拿相机手机之类的拍照,于是背起音歌,转瞬就跑没了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