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里策凌还记得他询问谢六为何愿意前往西戎当暗桩时的画面。
当年那个还未及弱冠的少年回过头,满脸不在乎的模样。
“去哪都还不是一样吗?她需要一个人去帮她做这件事,那我就去。”
她需要,我就去。
百里策凌低下头,望着自己如老人一般满是皱纹的手背。
想到这里,他也可以理解为什么林书白会选择谢六率领白狼王庭暗桩。
单论忠心,暗桩之中无人能及谢六。
最重要的是他心思纯粹,和西戎人之间没有深仇大恨。
暗桩和普通兵士不同,需要的不仅仅是勇气,还需要哪怕灭族仇人站在面前都能沉得住气的定力。
擒贼先擒王,所有和西戎人有仇恨的兵士,都可以说和白狼王有仇。
如果派一个和西戎有深仇大恨的暗桩首领过去,反而可能会因为仇恨做出不理智的行为。
所以算起来,当年的谢六的确是派去白狼王庭的最合适人选。
只是,谢六是什么时候开始改变的呢?
百里策凌沉默了下来,眼前浮现出了七年前永夜长城城破时的画面。
当年他和杜子卿拼尽全力赶到了现场,却无力回天,眼睁睁看着那名女子的血肉化为墙壁。
白狼王庭不是想进就进想出就出的地方。
七年前,谢六没能出来,也没能看到他的将军的最后。
再然后……
他和杜子卿将林书白身亡的消息通过暗语传给了谢六,谢六至此断了消息。
谢六收到消息的时候是什么反应,百里策凌不知道,也不敢去想。
只是……
“老杜,”百里策凌直起身,凝视着漫漫黄沙,“小六子他……恐怕是恨我俩的吧。”
杜子卿闻言,轻声笑起来,“这有什么好怀疑的?”
他轻松地耸了耸肩,“这不是当然的么?”
谁叫他和百里策凌是黑虎双璧呢?
明双璧做了他们该做的,已经追随林书白而去,恨无可恨。而他和百里策凌作为暗双璧,却什么都没做到,没能保护林书白,眼睁睁看着她死去,甚至到现在连凶手都没查到。
谢六不恨他们,又该恨谁呢?
只不过,如果只是因为对他们两人的怨恨,谢六还不至于不回应召令。
“小六子他,要么出了什么事无法回应,要么就是不相信我们。”
杜子卿的目光阴沉起来。
“不相信?”百里策凌皱眉,“他在怀疑什么?”
“不是怀疑我俩的人格,”杜子卿澹澹道,“是怀疑我们无法成功。”
“什么?”百里策凌眉峰竖起,“那兔崽子……”
“他会怀疑也正常,毕竟带着一群奴隶攻打白狼王庭,也没有什么名份,谁也不能保证我们一定会成功,”杜子卿幽幽道,“还不如他自己动手,也许还能暗杀成功。”
毕竟谢六身处的位置是可遇不可求的,与其冒着暴露自己的风险响应他们的号召,不如继续埋伏,伺机杀掉白狼王。
“暗杀?”
百里策凌眼角的肌肉抽动了几下,“将军不是不许他刺杀吗?”
之前埋伏暗桩到西戎的时候,就曾经有黑虎军的兵士提议,既然要埋暗桩到白狼王庭,不如成功后找机会刺杀白狼王,可以一举解决西戎的问题。
然而这个提议得到了林书白的坚决反对,她以极其严厉的口吻阻止了下属的这个念头。并勒令进入白狼王庭的暗桩立誓,如果没有得到她的允许,绝对不能对白狼王和任何一位翟王下手。
其实当时百里策凌也想不通,能够通过杀一个人就解决的事,为什么不能干?
当年能够彻底理解林书白的,只有杜子卿。
然而在西戎经历了那么多年的风风雨雨,百里策凌也终于明白了林书白的苦心。
白狼王,是杀不完的。
杀掉了一个白狼王,翟王之间会马上出现一个新的。
新的白狼王,只会比过去的白狼王更残暴。
当然,暗杀的确能够短时间在西戎内部的混乱,但归根究底,暗杀不能彻底解决问题。
林书白想要的,是彻底的征服,不是一时片刻的镇压。
另外……
百里策凌还记得谢六自告奋勇要去暗杀白狼王时林书白说的话。
“阿六,我的确希望白狼王死,但我不希望失去你。”
暗桩一旦行暗杀之举,自己的命就一定保不住了。
暗杀,其实是一换一的买卖。
但以一黑虎军的命换白狼王的命,是个将领都会觉得值得。
但林书白觉得不值得。
哪怕牺牲一个人也许就能换得少死许多人,她依然觉得不值得。
这一点,百里策凌至今无法理解。
连这一点都能够理解的,恐怕就只有林书白疼爱至极的那个徒弟了吧。
总之在林书白的要求下,谢六等人当年都立下了不行暗杀之举的誓言。
“小六子他们当年是立誓了,但你别忘了,他们是和国师大人立的誓,”杜子卿静静凝望着黄沙,“可国师大人,已经不在了。”
能够进入白狼王庭卧底的暗桩,都是他们之中的佼佼者,其中不乏性情桀骜者。
那是一群烈马,而能够驾驭这群烈马的,唯有林书白而已。
能够约束谢六的人,只有林书白。
某种意义上,杜子卿能够理解谢六的抗命行为。
他和百里策凌的信仰还在,可谢六的信仰,已经崩塌了。
即便他们还有着为林书白报仇的这个目标,可就算大仇得报,林书白却永远不会回来了。
这何尝不让人绝望?
为了自己的信仰献出了大半辈子的少年,失去了奋斗的目标。
现在还留在谢六他们心中的,恐怕要么是如行尸走肉般继续活下去,要么就是毁灭一切。
比如,和白狼王同归于尽,燃起一片大火,将白狼王庭焚烧殆尽。
他们要杀光一切,烧光一切。
百里策凌听着杜子卿的叙述,不禁打了个寒战,浑身汗毛直竖。
“这……这……你能劝得动吗?”
他原本还抱有侥幸心理,现在已经决定要不计一切代价尽快联系上谢六,让杜子卿阻止对方。
“我吗?”
杜子卿苦笑一声,“如果能见到他,我该劝的肯定会劝,只是……”
哪怕是他,也没有把握能说服失去信仰的谢六。
“那该怎么办?”百里策凌额角渗出汗珠,不管谢六他们是继续不响应号召还是自行选择暗杀,都会对他们的计划造成重大打击。
“我的确没有能力说服他,只是……”
杜子卿忽然沉吟道,“只是……”
“只是什么?你快说啊!”百里策凌急了。
杜子卿抬起头,眼前浮现出一双在黑暗中如月华般明亮的眼睛。
“有一个人,也许可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