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时,御花园。
杨广坐在亭子里,目光越过桌子上的几个精美的酒菜,看向了缓步而来的蒙面女子,脸上是如同长辈一般和煦的笑容:
“来。”
他招了招手:
“再晚一些,菜都要凉了。”
听这话的意思,这位帝王似乎在这桌菜肴前已经等了一会儿了。
这种事情若传出去,恐怕还真会让不知多少人心中震惊,震惊这位李侍郎的恩宠。
而伴随着他的话语,黄喜子出了凉亭,取代了那两名宫女,亲自搀扶住了那蒙面的女子。
同时示意这俩宫女直接退出去。
“劳烦大监了。”
听到这明显气血双亏的虚弱之言,黄喜子摇头:
“李侍郎莫怪咱家,咱家已经劝过陛下了。”
身后立刻传来了杨广的声音:
“哈哈,小喜,你这话可就说的毫无道理了。禾儿这伤,伤的是心脉,又不是肚肠。朕这一壶连心酿,当年可是救过那因关圣败亡而引发心疾的刘玄德的!“
说着,杨广又催促了一句:
“来来来,禾儿,快坐快坐,这酒自从被国师复原了方子,便一直在府库中陈着,用来恢复伤势,可是上佳之药。说起来……朕今日还是借了你的光呢。”
“多谢陛下,臣惶恐。”
被黄喜子扶着坐到了帝王对面,摘掉斗笠的一瞬间,杨广便看到了眼前的美人那原本红润的朱唇此时此刻却变成了略带乌黑之色。
“……”
这下,他是真心疼了。
英雄惜美人,不过如此。
脸上的笑容缓缓收敛,一声长叹:
“唉……”
拿起了筷子,趁着黄喜子倒酒的功夫,他夹了一片才从江南送来不久的春笋,算是把这顿御宴开了头。
接着才缓缓说道:
“你这次……是真莽撞了。”
“……”
狐裘大人无言,只是恭敬的端起了酒杯。
白瓷的酒杯中,那酒水却如同紫色的染料,随着酒水的摇晃,里面时不时的还会有一些金箔碎渣,随着光线显得金光粼粼。
一杯曾经医过刘玄德心迹的酒水,举到了半空:
“臣,敬陛下。”
“……嗯。”
杨广和她碰了一下,杯中之酒一饮而尽。
没去品评什么酒水的味道,又夹了一片北地罕有的春笋,他继续说道:
“好端端的,为何去找诸怀?”
“……”
没夹菜,放下了杯子的女子平铺直叙:
“回陛下。再过几日,臣便要随陛下下江南了。窦建德去年占据了琢郡后,兵强马壮,臣恐贼人见有机可趁,趁张将军与瓦岗鏖战,兵力吃紧时,起兵进犯。越王殿下虽出自陛下教导,勤政爱民,可对这军阵终究是疏忽了一些。所以便打算亲自去一趟。”
“……”
虽然道理杨广早就明白,可听到这还是皱眉问道:
“所以就把自己闹成了这般?”
“……回陛下。”
女子双眸平静坦然:
“虽伤了心脉,但臣也得到了自己想要的。”
“……得到什么了?”
“臣此行自襄城而发,一路向北,过武阳、齐、平原三郡。转走信都、入河间、上谷、至琢郡后,北入幽州。百骑司之人皆遵循陛下指令,如今前往了江南。北部的情况臣不亲自走一趟,放心不下。而走这一圈后,大概也看到了这群反贼的情况。
他们兵不算强,马不算壮,依臣看,无非是仰仗瓦岗反贼之威而已,待到瓦岗平定,其余人不足为据。不过兵刃倒是精良,臣已经派出了一只队伍彻查兵刃来源,摸出来了十七座商行,此兵刃皆是出自这些商行之手。目前正在追查背后之人……但想来……结果应当和之前相同,有人想发战争财而已……”
听到她的话语,杨广脸上出现了一抹冷笑。
“嗯,只管查。若遇抵抗,无需呈报,是杀是剐,你自行决断。”
“陛下……”
黄喜子下意识的出了声。
他认为此事不妥。
可杨广却摆摆手:
“瓦岗之乱,不出三月便能平定。这些人皆是祸害,死就死了,无妨。”
“……是。”
内侍无言,又扭头看了一眼面色平静的女子,眉头微皱。
接着,声音再起:
“臣这一路走的虽快,但周围有百骑司之人配合,也算暂时摸清楚了他们的势力,有了一个预估。这便是臣的目的其一。臣希望待臣随陛下下江南后,越王殿下这边可以巩固北地局势,为陛下分忧,而不是让陛下在修养时,徒劳心神。”
“哈哈哈哈哈哈~”
帝王脸上的喜悦与笑意如若实质。
可笑着笑着,眼里的情绪就全被那一抹疼惜所取代。
“你这丫头……”
慈爱溢于言表,语气里却全是责怪:
“然后呢?把自己折腾成这样了?……可还能动武?”
“……”
女子无声无息。
主动的端起了酒杯。
“你……唉。”
又是一声叹息,杨广端着杯子摇了摇头:
“也罢,小喜也和朕说了,你心脉里的那道炁,不到悟道不可解,对吧?也好,女孩子家家的,舞刀弄枪的总也不合适。朕还盼着你能找个好人家,到时候给你风光大嫁,亲自送你入门呢。到时若被公婆家发现你女红稀疏,对你不好,那朕脸上不是也没光彩?“
“谁又会娶臣这早夭之人呢?”
女子含笑反问。
杨广眉头一皱……
顿时觉得嘴里的酒水不是滋味了。
却见对面的绝世佳人自嘲一笑:
“臣能有今天这一切,皆是陛下给的。而臣这身子……自己也算清楚。没几年活头了啊……”
好似说着与自己毫不相关的事一般,她摇头一叹,有些无力的起身,主动为杨广倒了一杯酒。
又给自己倒满后,轻飘飘的说道:
“自古,君如父,臣如子。臣是孤儿,从小跟着师父长大,学会了本事,明了道理后,却觉得……师父那性子臣不喜欢。而京城这么大,臣又一直想来看看,人就来了。而臣偷跑出来后,不自量力的想要去试试师父心中的头等大敌玄冰人仙的斤两。结果人仙欣赏臣之才,让臣才得能以一介白身,得陛下恩准,为这天下做些事。”
“嗨……怎么又说起这些事了……”
帝王的话语并没有让她的言语停下,继续在对面的天子面露追忆之色时,娓娓道来:
“陛下与娘娘待臣如子……也不怕和陛下说,当时,娘娘问及臣是否有婚配时,臣不是慌不择路的逃跑了么。”
“……哈~”
看着轻笑的帝王,女子的脸也出现了一抹微红。
嘴唇上的乌紫颜色也浅了一些。
“虽臣福薄,但好歹……娘娘不嫌臣是個孤儿,亲自要为臣说媒。人常言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臣总是心中感激的。可惜……”
忽然,话锋一转:
“臣这身子,怕是也侍奉不了陛下与娘娘几年了。”
“……”
“萤火之寿,仅有一夏。可在那百日之中,却可留下被人铭记的光辉。臣不才,唯有如此而已。伤便伤了,不能动武,都不算什么。”
“……好了,莫要说这些了。”
“……是。”
见帝王脸色遗憾,眼里有些悲戚之色,女子反倒笑了。
笑的似乎很开心。
一边笑,一边继续说道:
“此次出行,臣得到了最重要的一条信息,就是师父已经到达了武者尽头,欲效仿人仙,汲龙脉气运,突破己身。不过……龙气一说,天下隐秘。四年前若不是师父败于人仙之手,想来也不会知晓这些。而那高士达与窦建德也是知道这个消息的,臣推测是师父主动告知,双方才能互惠互利。天下第三为其征战,而他们若真能成功,那么便龙脉易主,好让他能寸进登顶。这条消息,臣觉得……哪怕用自己这条命来换,也不亏本。”
“……为何?”
杨广眉头一皱。
就见女子语气笃定:
“师父的性子,臣清楚。为了能达到那顶点,天下无物不可抛。而那高士达窦建德虽看似对师父许了诺,可到时若真敢掀起战事,所攻之地一定是有龙脉汇聚之城。他们,是以天下人皆吃饱穿暖的借口招募兵力,可若龙脉有损,那么一城气运消散,天灾人祸定会发生。
到时,只要有人放出消息,对愚昧的百姓言明,这天灾人祸,皆因有人借助尔等城池龙脉修炼,导致上天降祸。陛下觉得……高士达与窦建德会如何?师父不会理会百姓死活,只会为了达成目标不顾一切。可却会动摇窦建德与高士达的根本。届时,哪里还有什么亲密无间?有的只是投鼠忌器、互相掣肘罢了。
而这,便是臣北地一行的最大收获。甚至,臣敢断言,高士达与窦建德不足为虑,眼下他们还很弱小。若是臣的话……臣会极为乐意他们再壮大一些。任由其发展便是。到时,真相大白……呵……“
一抹冷笑,出现在了女子脸庞:
“便如同那毋端儿一般,首领一死,除了处理诸怀可能需要人仙废些气力,那些被一场空梦招募而来的愚昧之民,不过是土鸡瓦狗罢了。”
“……”
杨广缓缓皱起了眉头。
也不接话,而是静静思考。
片刻,他点头:
“话是有理,可人心不可揣测……此事还需观察才是。任其壮大绝对不可,否则隐患颇多……”
女子眼里一丝遗憾一闪即逝,不过,早有预料的她继续说道:
“陛下,眼下便要出发,不若……把这件事,当成越王陛下的考题吧,如何?臣在走之前,会制定出来关于河北那边一应粮食、兵刃的流调之图,彻查看看有没有人暗中资助,到时斩草除根,一个不留。”
“嗯,不错!先断了其补给。至于剩下的……便看看侗儿如何应对吧。”
“不过……”
“怎么?”
女子脸上出现了一抹犹豫:
“若真有人资助河北,那么想来……此势力一定极为庞大。而观其天下……臣担忧若是世家……”
“……”
杨广眉头又皱了起来。
呼~
一阵微风吹拂。
扰动了帝王的一根发丝垂落眼前。
眨了下眼,他说道:
“七家之下,你自行做主。若七家之人真涉足其中……朕自会处理。”
“是。”
“不过也不可太过辛劳……这次下了江南,给朕老老实实的在扬州养病。什么时候悟道了什么时候出门!若是伤势未好,再敢跟之前一样偷摸跑去伊阙和玄素宁喝茶泛舟,朕定不轻饶!”
“呃……”
看着面露愕然的女子,杨广的心情忽然好了起来。
“哈哈哈哈哈~……来来来,多余之事不说了。把这壶连心酿喝光再走,前些时日,扬州县丞来报,今年江南的花可是开的好看至极。江南才子多,倒时候说不得,禾儿你就能看到哪个入的了眼的才子,那到时可真是一桩美谈了……哈哈哈哈……”
三人都知道是谎话。
可往往有些时候,也只有谎话,最好听了。
尤其是看到了女子那似酒醉,似羞红一般的两颊时。
……
一顿只有四个菜的酒宴吃完。
才刚刚入京就得到了与陛下对饮恩宠的李侍郎便告辞了。而临出来之前,杨广当着她的面,告诉黄喜子,宣还没有离开京城的李渊觐见。
皇宫里的消息灵通程度有些时候,甚至比血雾书院走的还快。
前脚俩人刚开喝,后脚“陛下与李侍郎对饮”的消息就已经传出去了。
这般恩宠,不知让多少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想往上爬之人眼红。可却不知,那带着三分酒醉的蒙面女子,在出了皇宫之后,眼神里的种种醉态便消散的无影无踪。
什么君臣父子,什么忠臣良将。
戏言而已。
孤儿?
呵~
斗笠之下,是些许讽刺的笑意。
看着快步走来,满眼都是担忧的老人,李侍郎有些虚弱的跨过了轿子的横栏。
可站立不稳,身子还有些趔趄。
李忠一把搀扶住了她:
“大人!?”
“咳咳……无事。走吧~“
被李忠一路搀扶上了马车,哒哒的马蹄声中,马车滚滚而走。
很快便回到了府中。
而回了家,摘了斗笠,看着立刻要去请郎中的李忠,女子摆摆手:
“给薛如龙发信,让他把柴宝昌的东西准备好,等到父亲过绛州时,都给备上。”
“小姐,先休息吧。”
李忠不想让她在继续说下去。
可女子却摆摆手:
“我无事。虽然虚弱了些,但这是我自己的问题,非药石可医。”
说着,她继续吩咐道:
“孙静禅现在在哪?”
“……东宫。”
“和越王搭上线了?”
“是。”
“嗯……”
女子想了想,说道:
“她动静太大,盯着的人太多……让她的侍女来找我……”
忽然话头一顿。
“她那侍女这几日可还安稳?”
“……”
看得出来,李忠是真不想回答,只想一门心思让小姐去休息。
但却无可奈何。
只能点点头:
“除了前些时日,就是那守初道长刚回来时,她去了一趟春友社。二人还出游去了一趟人市,买回来了一男一女两个孩子。第二日,又去吃了一顿饭,便因为翻修东宫的结算问题,没在出来过。”
“……买孩子!?”
“……”
“呵……”
“……”
随着冷笑,平静的声音响起:
“那李守初这几日……照你这么说,应该过的很潇洒吧?”
“……”
看着皮笑肉不笑的小姐,李忠似乎想说什么……
但没说。
只是点点头:
“嗯。”
“备车。”
“嗯????”
李忠一愣……
可女子想了想后,却又食言:
“算了。光明正大的去给孙静禅发帖,邀她今夜来府中做客。”
“……是。”
“……”
随着李忠的答应,女子眼里又流露出了些许思索之意。
问道:
“老大和老二有什么动作?”
“回小姐,大公子……入城后,就去拜访了一些和老爷相熟或有旧之人。其中有……”
报出来了一长串名单后,女子问道:
“是爹让他去的?”
“……”
李忠有些犹豫。
甚至偷看了一下小姐的脸色,却没瞧出来半点东西。
只好如实说道:
“应当不是,老爷入京后,便一直在府中闭门谢客。”
“……老二呢?”
“二公子……已经和守初道长打过照面了。”
“嗯?”
看着疑惑的女子,李忠摇头:
“二公子昨日与清都郡主之子偶遇在春友社,自行拜访。待了不足一个时辰后,与杜氏新去河东上任的主簿杜如晦一同出了城。那杜如晦不知从哪学会了一套捕鱼的本事……想来应该也是道长教的,用一种拿草木烟气熏制的手段,让鱼可以长期保存。想来是为了河东之灾……而二公子应该是看到了军粮改进的契机,在春友社出来后,就一直与杜如晦在一起。二人先去了洛水,回来后还和阎家那俩公子一起吃了饭。接着二公子就回家了,到今日也没出来。”
“他和那道士……没交际?”
“暂时不知。”
说着,他问道:
“小姐,可要通知老爷和公子?”
“……”
女子沉默片刻,摇头:
“走吧。去香山……老大老二那边……明日再说。”
“……可小姐才刚回来。”
“走吧。”
没理会李忠的劝阻,到家还没十分钟的女子起身走了出去。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