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厢宝婳在睡梦中忍不住打了个寒噤。
她慢慢睁开眼睛,发觉自己竟趴在凳子上便睡着了。
大概是昨天晚上太累了……
宝婳脑子里闪过昨夜的记忆,捋着头发的手指忍不住哆嗦了一下。
昨天是宣国公寿辰,阖府上下,主客双方几乎都饮得酩酊大醉。
之后三公子提着酒壶醉醺醺地一个人离开,吓得绣春院里的仆人到处找他。
还是纯惜告诉宝婳,三公子也可能往西边去了,宝婳便顺着西边的小路找去。
结果还真叫她借着月『色』远远地看到了三公子的身影。
三公子摇摇晃晃好似要跌倒了。
宝婳忙追赶上去,却见他进了一间荒僻的院子里。
这院子原本是用来招待客人住的,可因为位置过于偏僻,废弃了很久。
宝婳进了屋去,『摸』黑地找到了摔倒在门后的三公子。
三公子衣衫凌『乱』,酒后体温烫人。
可后来画面一转,布帛破裂,鬓角汗『液』滑落,一只滚烫的手掌不顾宝婳颤抖的恳求,强势地握起宝婳一截纤细莹腻的腕……
她本能地又一个哆嗦,不大再想回忆。
宝婳从地上爬起来,裙下两条腿仍微微打颤,酸涩难掩。
她自己给自己打了盆热水,关上房门。
她褪下衣裙,见上面除了少许血痕其余都是怪异的痕迹,让她脸『色』微妙十足。
最重要的是,这东西被人用着极大的手劲儿给撕坏了……
她柜子里加起来也没几件,丢了这件,到了阴雨天只怕都没得欢喜。
简单清理完身体之后,宝婳换了身干净襦裙便偷偷躲在屋里将衣上见不得人的痕迹都搓洗干净。
这时候脆弱的木门忽然“吱呀”一声被人推开。
宝婳动作僵住,来人也怔怔地看着她手里的亵裤,“宝婳,你这裤子怎么坏了这么大个口子?”
宝婳反应过来,顿时将衣物都按进水里,面不改『色』道:“……那是你突然推门进来,吓得我手一抖,把衣服搓坏了。”
玉『露』尴尬道:“哦,那就丢了吧,坏成那样不能穿了吧?”
丢了?
宝婳纠结。
“不行,这是我母亲亲手给我做的……”
她含糊地找了个借口。
玉『露』没多想,“我这里有针线,是我母亲集市上花了八枚铜板买的,是上等的棉线呢,借给你补可好。”
宝婳连连点头,生怕叫她看出端倪。
玉『露』帮着宝婳将衣服晾出去后,又说:“我过来是与你说一声,纯惜姐姐叫你晌午后同芝香去深春院一趟。”
宝婳应了一声,她才又回去做事。
回到屋里之后,宝婳便忍不住翻出自己床头的铜钱,翻来覆去地数了数。
数了好几遍后,还是十枚。
宝婳想起玉『露』方才说起她买的线都有八枚铜钱,脸上不禁生出一抹沮丧。
她好穷。
宝婳低下头去,忽然就瞧见了床前不知何时躺着一枚铜钱。
她愣愣的看了一会儿,仿佛看到了闪耀着神圣光辉的半个包子、半个大饼、一个韭菜盒子、一碗豆浆、一颗糖葫芦、一小把米……还有一小口多汁饱满的五花肉。
宝婳不动声『色』地伸长了脚,情不自禁地将那铜钱踩到了鞋底下。
她秉着呼吸,一寸寸把脚往回拖。
“宝婳,你在做什么?”
门口的玉『露』忽然去而复返,看到这一幕,表情颇有些精彩。
宝婳“刷”得抬头看向她,瞬间涨红了脸,口中讷讷:“我的铜钱掉在了地上。”
玉『露』愣愣地“哦”了一声,“那、那你不捡起来?”
“嗳……”
宝婳动作僵硬地捡了起来,将那枚铜钱轻轻握住。
玉『露』回来拿了东西,虽然什么也没说,但脸上的表情显然是非常尴尬。
她们往日里过节打发乞丐都不少于三枚铜钱,宝婳竟然那样珍重地对待一枚铜钱,看上去似乎有点可怜。
“那个……宝婳,中午别忘了啊。”
宝婳又答应了一遍,这次玉『露』才彻底离开。
等人走了之后,宝婳张开手指,发觉握着那枚铜钱的掌心竟滚烫得很。
她的面皮也微微滚烫。
她昧着良心捡了不属于自己的铜钱,该不会遭报应吧……
宝婳又觉得老天爷平时那么忙,应该注意不到她。
等到晌午后,宝婳才同芝香往深春院去。
三公子不在府上,却让人送回一套精致棋盘,吩咐送去深春院中。
想到深春院的主子,芝香忍不住打了个寒颤。
她同宝婳一样进府半年,且才进绣春院没多久。
虽没见过二公子,但关于二公子的八卦她可没少听说。
听说二公子库房里有个比人高的铁桶,是用来烹煮人肉的……
又或是听说深春院后院有一口枯井,每到中元节便会听见鬼哭狼嚎的声音,都是亡在他手下的人命。
芝香害怕极了。
二人迈进月洞门后,那丫鬟便一言不发,领她们顺着长廊下走。
廊下画栋雕梁,丹楹刻桷,四下花草葳蕤,翠竹俊拔,犹如画卷上笔墨呈现的精致园林,颇有诗赋描绘的清幽美丽。
两人心下正稀罕着,忽然就听见庭院里传来一声惨叫。
那声音凄惨至极,几乎让宝婳瞬间头皮发麻。
宝婳定了定魂,又听带路的丫鬟宛若阴森森道:“平日里不做亏心事,自然也就不会遭报应了,你们说是不是?”
宝婳『摸』着兜里被自己带出来的那枚铜钱眼皮没来由地急跳了一下,忽然就不可遏制地心虚起来。
她知道那丫鬟说的不是她。
她发汗的掌心不安地蹭了蹭衣摆,假装没有听见。
这时丫鬟拐进一间屋,指着一张紫檀方桌,“搁这上头,待会儿卿云姐姐会来拿的。”
芝香怔怔地放下。
待出了那屋,宝婳敛起袖口,想起自己似乎还听说过二公子吃人的故事,心中默念罪过罪过。
她脚下加快了几步,手臂却一下子被芝香死死拽住。
芝香声音颤抖着,“宝婳,我……我腿软,走不动了。”
“呃啊——”
又一声惨叫,这次声音近得就像在自己耳边一样,两个人同步打了个哆嗦。
宝婳发现袖子里的东西似乎往下滑了些,低着脑袋道:“撒……撒手。”
芝香抖着嗓门,“你……你看一眼就知道了,你往那边看一眼啊。”
宝婳觉得自己也怕得紧,哪里敢看。
“你撒开手,我叫人来背你。”
宝婳底气不足地保证。
芝香用力摇头,她看见那个人趴在地上,背后湿湿泞泞的,就……像是被揭了层皮一样血肉模糊……
她只看了一眼,腿就软了。
“宝婳,你背我吧。”
她腿上没力气,可抓住宝婳的力气却出奇得大。
宝婳惊恐地看着她分量不轻的体型,本能拒绝。
宝婳下意识地揪回袖子。
接着就听见一声脆响,一枚半旧不新的铜钱儿叮呤地滚落。
芝香的第一个反应是往旁避去。
宝婳的第一个念头是:钱掉了。
钱是她的命根子、小心肝。
宝婳觉得自己不能失去它。
所以等她反应过来的时候,她已经几步追上了它,在它停下的瞬间一把将它按住。
宝婳松了口气的同时,周围忽然安静了下来。
就连先前那个惨叫不止的人也好像被中场掐断了声音。
宝婳这时候分神看到离自己手指不足一寸的距离之外,有一只纤尘不染的靴子。
这样的纤尘不染,宝婳只在新做出来的鞋子上看到过。
而鞋子一旦穿上了脚,就无一不沾泥带土,半旧不新,眼前这个连鞋帮子都透着干净,简直就像刚刚换上的一样。
那只靴子动了动,稍微退后了一步。
宝婳握住铜钱,抬头瞧见了一个穿着白衣的男子。
那男子的面容白皙若玉,眉目浓黑,如上等水墨绘染,气质清逸脱俗,单从容貌来看,竟丝毫不亚于宝婳见过的三公子。
宝婳看呆了一瞬,隐隐好似还听见周遭一群抽冷气的声音。
今天,很冷吗?
宝婳觉得阳光从上至下打在脸上暖洋洋的,就连对方的脸也一半沐浴在金『色』柔和的光影之下,高鼻英挺,唇瓣薄软,即便是没有一丝杂『色』的月白衫子襟口上亦绣着金『色』流纹,针线里都流淌着不俗的贵气。
他缓缓勾起唇角,眼睫微弯,一股如沐春风之感更是从上至下贯彻宝婳周身,让宝婳不由得脸颊发热。
“你叫什么名字?”
也许是身体虚弱的缘由,他的声音竟不由自主轻柔,比宝婳想象中的更加好听,像是上等品质的玉珩相击,清溪清泠碰撞山石……又像是他这个人看起来那样,春风一般柔和美好。
宝婳结巴道:“我……我叫宝婳。”
他垂下眼睫,轻声给出评价,“宝婳,真是个好听的名字。”
宝婳不由得小脸微红。
好……好听吗?
她天天这样被人叫,自己也不知道是什么意思呢。
“你这不知死活的蠢东西,这是我们二爷,还不退下!”
旁边小厮怒喝一声,竟比主人都要凶恶。
宝婳这才回过神来,眼睛里终于不再只有眼前这一个男子了。
这整个庭院,所有的人,都重新进入了她的眼中。
宝婳看到自己左手边的空地上趴着个血糊糊的人,死了一般。
再往那边看去,是一个手握黑鞭脸『色』麻木的家奴。
那黑鞭上油油亮亮的,湿得如同刚从水里捞出来一般,滴答滴答地滴落水声。
然而宝婳却看见那水滴掉在地上绽开了朵朵红梅。
那哪里是水……那分明是血!
宝婳终于知道芝香为什么要腿软了。
她比芝香还怂,直接双膝一软跪了下来。
头顶上传来低低沉沉的笑声,那个男子的双眸好似月牙一般,笑起来实在是好看至极。
“傻孩子,钱掉了捡起来这不算什么罪过。”
他对她说话的语气,简直比那小厮温柔百倍。
“可以帮我把鞋子擦干净吗?”
他微微俯低上身,脸上彻底背过了明媚春光,那双璨眸藏在浓密的睫『毛』之下,浓郁深邃的幽黑之中好似少了些星芒。
宝婳急急地避开目光,心口有一股说不上的慌『乱』,甚至是压迫。
仿佛有一股什么说不上的感觉在不断地碾压着她,让她心慌,让她透不过气。
她嘴里『迷』茫地“嗳”了一声,又捏起自己的袖子跪在他脚边给他轻柔地擦拭鞋面。
她胡『乱』擦了两下,发觉根本没有擦的必要,又忍不住仰起脸,这回正对上他俯身凑近透出探究的双眸。
在他的眼睛里,宝婳看见了自己那张仿佛涂了各种颜料的脸。
眼皮是绿的,脸蛋上是红的,整张脸上敷了层白到发灰的铅粉,这样可怕的脸幸亏有一层齐眉的刘海盖住了一半。
宝婳似受到了惊吓,呼吸骤然一窒。
她长这样吗?
她每次照着画面微微扭曲的铜镜时候,镜子里分明是个模糊但唇红齿白的少女,怎么到了别人的眼里,长得这么面目可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