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些年来一直浑噩度日的张峦,本也没再奢求过能有一个好出路,可近来发生的一些事情,却又让他深埋在心底的抱负再度萌了芽。
尤其是与邓家退亲之事——他张峦的女儿,凭什么被人那般轻视挑拣?
他的妻子,也因为他的碌碌无为而处境尴尬。
故而,张峦每日看似神采奕奕的表面下,还藏着一份心焦。
他前几日与王华小聚时,还曾谈起此事,在好友的开解下,他心绪稍定,打算先做好眼下。
可谁知昨日曲祭酒忽然找到他,告知他他也在今年的历事名单之上!
张峦万分意外之余,更有欢跃,本打算在今日端午家宴上再将这个好消息说出来。
“这是好事!”宋氏也为丈夫感到高兴,心中对未来的期待一时更甚几分。
张峦便借此来劝她回苏州探亲。
他历事三月之久,本就担心会无暇照顾宋氏,若宋氏此时回娘家探亲,他也能放心了。
这是一举两得的事情。
宋氏心情大好,便笑着嗔他:“听你的,我回娘家去就是了,省得留在家中再拖累了你。”
张眉寿自也高兴,却觉得此事来得十分古怪。
她记得很清楚,上一世,父亲并没有再次得到历事的机会啊?
……
张峦一家人赶在晌午前回到了张家用家宴。
偌大的饭厅中,张家从老到小,无一缺席,各房的主子们都已落座,张彦的两位妾室站在张老太太身边,等着帮老太太布菜。
苗姨娘一个人站得远远地,低着头。无人与她说话,她也不与别人说话,安静的仿佛不存在一般。
她今日穿得仍旧很素,头上也未戴那日宋氏给她的金钗。
宋氏看在眼中,犹豫了片刻,仍是招手让苗姨娘走近了些,站在她身边。
大过节的,她不想让人家看笑话——宋氏这么想着。
一圈人却皆看傻了眼。
向来连苗姨娘的名字都不愿听到的宋氏,今日竟当着众人的面儿给苗姨娘解围?
不,她肯定是欲扬先抑……待会儿必还要给苗姨娘难堪的。
大多数人都这么想着,柳氏不动声色地暗暗期待,张老太太则有些“担惊受怕”地觉得这顿饭在二儿媳妇的阴影笼罩之下,随时都有吃不下去的可能——
可一席饭吃下来,苗姨娘就站在宋氏和张眉寿中间,一会儿帮着宋氏布菜,一会儿给张眉寿剥粽子皮儿,伺候得比丫头们还细心周到。
而宋氏从始至终都没说过半个难听的字。
反而是张老太爷一直喋喋不休地说着疯话,让原本无人吭声的席间一刻都安静不下来。
张老太太全当没有听见,实在忍不下去要发作的时候,也只是“呵呵”两声。
张老太爷酒足饭饱后,就要离席。
他醉得老脸通红,站起身时险些仰倒,张秋池眼疾手快地一把将他扶住。
“祖父当心。”张秋池口气恭儒。
原本醉醺醺的张老太爷却忽然眼睛睁大,看着张秋池的脸庞“咿——”了一声。
“你这天生异象的面相,倒非凡夫俗子啊……”张老太爷舌头打结,“来,快报上生辰八字,让老道我给你好好算一算……”
张秋池哭笑不得。
苗姨娘眼底神色却微微一变。
此时张峦已经站起了身,上前扶住张老太爷,道:“父亲,我送您回去歇息。”
张老太爷一面走,一面仍追问着张秋池的生辰八字。
苗姨娘侧耳听着,确认了张峦并未加以理会,紧紧攥着衣袖的双手才缓缓松开。
饭席被撤了下去,换上了清茶和瓜果。
疯老头子被弄走了,张老太太心情舒畅,问起了小辈的学业。
张义龄一直被禁足家中,但张峦也按时指导,怎奈他榆木脑袋,又不肯用心去学,被问起时磕磕绊绊地说不出话——张彦看在眼里,恼在心底,决定回去之后打一顿消消气。
张老太太告诉自己不必生气,遇到这样不成器的孙子,放弃了就是,反正她还有很多孙子,为此气出病来,不值得。
张眉妍虽未被明言禁足,可出了那样丢脸的事情,私塾她已是不能去了,近来一直借着患病的借口不曾出门。
但她仍道:“孙女最近一直在虔心抄写佛经,闲时便读《女则》。”
一旁的张眉娴闻言翻了个大大的白眼。
柳氏将她的反应看在眼中,暗暗来气。
张眉寿却被少女不加掩饰的表情逗笑出声。
张眉箐也捂着嘴偷笑。
“……”虽然大家都没有说什么,但张眉妍仍是一阵心虚脸红。
“三丫头的腿已好全了,也该回私塾念书了。”张老太太对宋氏说道。
邓家曾放出谣言说张眉寿康复无望,虽说在两家的交锋中邓家已然落败,但外面有关张眉寿患病的猜测依然颇多——
此时张眉寿回私塾读书,等同是去打破外界的种种谣言。
宋氏没有立即答应下来,而是说起了自己打算带张眉寿姐弟三人回苏州外祖家的事情。
张老太太听得一愣。
嫁过来这些年,宋氏一次娘家都没回过。
张老太太斟酌间,刚巧张峦回来了,就说起了自己被准允历事一事。
张老太太听得眼睛一亮,高兴极了。
她转过脸,看向宋氏,抓住宋氏一只手轻轻拍了拍,笑得那叫一个慈祥温和。
“老二媳妇啊,你听我说——”
第70章 凭什么
“你既想要回娘家,我也没有拦着的道理,许多年未回去了,不妨多住些时日。回头我让人备些薄礼,你一并带去,代我问候亲家翁。”
走吧走吧,走得好,走得巧,正好能让老二专心历事了!
察觉到婆婆的心思,宋氏脸上的笑意有些尴尬,却又十分释然。
许多事情她未必不知道自己做得不对。
“恭喜二哥。”张敬笑着说道:“方才在席间怎么不说?如今没了酒,只能拿茶敬二哥一杯了。”
“方才父亲在,无暇提及此事。”张峦笑着摇摇头:“只是准允历事而已,没什么可恭喜的,待我期满归来,日后有了出路,再说恭喜不迟。”
他嘴上这么说着,心里却将此番历事看得极重。
这与他而言,代表新的开始,意义非凡。
“你有才有谋有头脑,只要有了机会,沉下心去历练,还怕不被赏识吗?”张老太太对二儿子的能力向来很有信心——呃,尤其是宋氏不在的情况下。
“母亲说得是。二哥,我以茶代酒,愿二哥能大展拳脚,来日前程似锦。”张敬说话间,举起了茶碗,并看向一旁始终没说话的张彦。
三兄弟都在,出于家庭和谐考虑,他自然不能独敬二哥。
见张彦迟迟没什么动作,张敬提醒似地笑了笑:“大哥……”
柳氏面上笑着,暗暗捅了捅丈夫的手臂。
张彦这才端起茶。
“二弟,二次历事机会来之不易,可不要再像上次那般闹得难以收场才是。”他看似是在叮嘱,眼底却盛满冷笑。
张峦面上笑意不减:“借你吉言。”
却是连大哥都没有再喊。
张彦咬了咬牙,将茶水一饮而尽,茶碗放下时,发出“砰”地一声响。
张老太太脸色难看。
瞧瞧那小肚鸡肠的模样,竟也不知道丢人害臊!
“老大是不是吃酒吃醉了?”张老太太语气微沉,看着柳氏说道:“扶他回去醒酒。”
张彦闻言神情更冷几分,站起身来。
“不打搅母亲为二弟庆贺了。”他语气讥讽地说罢这句话,转身便走。
“你……”张老太太骂人的话到了嘴边生生压下去。
她也出身书香世家,作为淑女,她是不会骂人的——当然疯老头子除外。
可同样都是她亲生的儿子,老大老二为何差别如此之大?
一定是因为二儿子随她,而大儿子不幸随了他的父亲!
张老太太这么想着,莫名就没那么气了。
柳氏赶忙笑着打圆场:“看来是真醉了,本不该让他吃这些酒的……母亲别同他一般见识,二弟也莫要介怀,你大哥他吃醉了酒贯爱说胡话。”
她说话间,看见张峦夫妻二人放在桌下的手竟是交握着的,脸上的笑意忽地凝住。
无人看到柳氏转身出去追张彦时,脸上瞬间阴沉的神情。
张彦走得很快,柳氏始终没追上他,回到栖霞院时,却见堂屋内一片狼藉,两只珐琅花瓶被打碎在地,朱漆茶盘丢在帘栊旁,就连那只今早她刚奉过香的三足香炉都被打翻,香灰扬得到处都是!
一屋子下人丫鬟都躲在门外,个个低着头不敢说话。
柳氏气得头脑发昏,走进里间就见张彦绷着脸站在窗边。
“你疯了吗!”柳氏质问他。
她口是心非地赔着笑脸给他在后面擦屁股,他倒好,回到自己的窝里又祸祸起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