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邓太太身边伺候着的丫头,说是早几年见过苗姨娘给咱们老太太治好过中风……所以邓家特地来人请苗姨娘去邓家走一趟。”青桔边说,边打量着宋氏的神情。
意料之中的,宋氏的脸色微微冷了两分。
张眉寿闻言放下剪刀,轻轻抓住母亲的手。
女儿的手软乎乎地,透着暖意。
宋氏克制住内心那本就不比从前来得激烈的情绪,不冷不热地说道:“他们倒还有脸找来。”
“谁道不是呢。”青桔附和了一句,只又道:“大约是实在没了法子了吧……”
邓太太中风算起来已有七八日了,来张家求助的想法想来也早有了,只是迟迟拉不下脸,拖到今日才找来。
“老太太怎么说?”宋氏问。
“老太太的意思是让二太太拿主意,苗姨娘到底是您的人。”青桔很会说话,没有不懂眼色地将苗姨娘说成张峦的人。
宋氏听得顺耳,又觉得经过先前那些事,婆母待自己的态度似乎缓和了许多,想必是对大房的行径有愧,有意补偿他们二房吧。
所以今次才会让她拿这个主意,给足了她这个二太太面子。
宋氏也不是那等得寸进尺的人,婆婆给她面子,她自然也要给婆婆面子。
“那就劳苗姨娘走一趟吧。咱们张家,不是那等小气记仇的人家,人家既上门求了,总也不好驳了面子。”宋氏语气毫无波澜地说道。
能不能治好还不一定,先把以德报怨的好名声拢过来再说。
青桔闻言不可察地松了口气,笑着道:“二太太果真大度。那奴婢就去请苗姨娘了?”
宋氏被夸得脊背都更直了些,却装作稳重的模样道:“去吧。”
青桔行了礼,遂退了出去。
“太太这事做得体面。”赵姑姑笑着夸赞道。
她知道自家太太最是喜夸的,向来吃软不吃硬,别人若肯敬她一尺,她必还人一丈。
宋氏许多年没做过让人夸赞的事情了,眼下倒有些不自在,轻咳了一声,没说话,只又拿起绣绷。
但她心底是欣忭的。
她也想往好了做,从前或是有心无力,亦或是不得其法,再者便是黑脸扮久了、自己也放不下身段来了。
眼下能做到如此,少不了女儿的体贴、丈夫的包容鼓励,甚至是婆母的台阶。
她虽不说,内心却很感激,也希望日后能做一位好母亲、好妻子、好儿媳。
第一次试着去做,如果做得不好……咳,那就当她没说好了。
……
邓家每日来人接苗姨娘过府为邓太太治病,一来便是连续五日。
五日后,邓太太可以试着下床了。
苗姨娘留下一张药方,便说日后不必再去找她,只需按时服药便可。
中风瘫痪的邓家太太多番医治无果,最终被张家二房里的一位姨娘给出手治好了的消息很快便传扬了出去。
一时间,京城上下无不对张家人竖起大拇指,称赞一句“以德报怨”。
至此,先前的闹剧非但没有给张家留下太多阴霾,反而美名大扬。除了张眉妍之外——
相反之下,邓家人彻底落了个颜面大跌后的灰头土脸。
而且,据说邓太太的瘫病虽是治好了,可脸彻底歪了,嘴巴说话说不清,连喝水吃饭都成了难题。
宋氏听说后,猜测再三,还是使人请来了苗姨娘。
苗姨娘几乎不曾踏足过海棠居,此番前来,紧张之情溢于言表。
宋氏斜睨她一眼,皱眉道:“我这里又不是刀山火海,你怕得什么?”
说到这里,忍不住冷笑一声,讥讽道:“我差点忘了,你做了上不了台面的亏心事,自然会怕,只怕要怕一辈子吧。”
她说这话本是要过一过嘴瘾,谁知苗姨娘垂眸道:“太太说得是,妾身有愧。太太要打要罚,只管出气便好,妾身绝无半句怨言。”
“……”宋氏反而说不出话来。
明明是虚伪至极的话,由她口中说出来竟让人觉得很诚恳是怎么回事?
“打你罚你有何用,再如何也不能改变什么了……”宋氏如自言自语般说道。
“太太应珍惜当下。”苗姨娘叹息着道。
宋氏下意识地想要点头——毕竟这也是她最近得出的心得。
可旋即她又觉得浑身不得劲儿。
谁要跟苗氏谈心啊!
她又有什么资格来劝自己?
宋氏收起眼底古怪的神情,刻意拿居高临下的语气说道:“我让你来,是有话要问你。”
可偏不是什么倨傲的人,这居高临下的样子便做得不是很贴切。
“是,太太请问。”苗姨娘低着头,一副乖顺的样子。
“具氏的脸,为何没有治好?”具氏便是邓太太,如今宋氏厌恶她十分,便直接如此称呼道。
“太太以为呢?”苗姨娘的语气仍旧乖顺,却让宋氏眼皮一跳。
她就知道……“不是治不好,是你刻意没治?”
“邓太太说话总惹太太不悦,妾身想着,还是别让她再乱说话了为好。”
宋氏眼神惊异复杂地看着苗姨娘。
她就说,当初婆婆中风那般严重,苗姨娘轻轻巧巧就给治好了,半点后疾都没留,怎么到了邓太太这儿……却是一半治好、一半没治好?
亏得她特意问了这一遭,若不然,岂不是也不知竟是苗氏的刻意为之?
“太太不必多想。邓家求上门来,太太肯点头答应,那是太太宽容大度,而不是本分。若我们不治,她下半辈子瘫在床上,也是宿命。”苗姨娘语气仍然平静,甚至带着开导。
宋氏一时竟无言以对,甚至还觉得苗姨娘做得极好……
又博得了美名,又暗中替她出了气。
可宋氏看着这样的苗姨娘,总觉得心里怪怪的。
“看不出来你倒有这般心思,还隐藏得这样好。”宋氏审视着她。
“妾身生是太太的人,死是太太的鬼。绝不会将不该有的心思用在太太身上——”苗姨娘说着,便朝着宋氏跪了下去。
宋氏心里那股子古怪的感觉一时间更加浓重了……
怎么觉得处处不符合常理啊?
她压下内心的怪异感受,打发了苗姨娘离开,走之前却又将人喊住。
“等一等。”
第56章 走路
苗姨娘转过身来。
“太太还有什么吩咐?”
宋氏:“瞧你成日穿得这么素,不知道的还以为我多刻薄呢——这对金钗你拿去,等过几日端午家宴上,好歹也给我撑一撑脸面。”
她说着,已抬手去摘自己头上的钗。
这金钗太艳俗了,本就配不上她这般举世无双的美貌,她正找不到地儿去扔呢!
宋氏自我开脱着,半点不愿承认自己待苗姨娘有了转变。
苗姨娘呆了好大会儿,才从赵姑姑手中将金钗接过。
而后,再三拜谢了宋氏,复才离去。
宋氏透过支开的窗棂往院内看,苗姨娘走过她的视线,她便瞧见了一双通红的眼睛。
苗姨娘拿帕子按了按眼角,止住眼泪,素气的背影显得格外单薄。
宋氏心底莫名沉沉,而后竟是忍不住吐出一声复杂至极叹息来。
她也不知道自己在叹什么。
……
天气一日日变得炎热,正值烈日当空,油绿的树叶被烤灼得无精打采,唯有藏匿在叶间的夏蝉不知疲倦的鸣叫着。
屋子里铺了凉席,张眉寿正在午睡。
她记忆中,已有太多年不曾听过这样聒噪的蝉鸣声。她的寝宫中总是格外安静,粘知了的宫女太监们在阿荔的指挥下,从不敢有半分怠懒。
除此之外,她贪凉怕热,寝宫里从来也少不了降暑的冰盆。
是以,那些年岁里,每一个夏日都是总是又凉又静的。
日子过得固然舒坦,可那种漫长的安静,渐渐让她开始觉得透不过气来。
长日漫漫,偌大的宫中,连个争宠的对象都没有,祝又樘忙于政务总见不到人影……积月累月中,好看精致的钗环华服晨早拾起,日落而卸,只给镜子瞧罢了。
大好的年华,便这么被磋磨着。
后来,她连捯饬自己都没了动力,用她自己的话来说——简直就一束于笼中的金丝雀,混吃等死,浑噩度日啊。
唔,金丝雀好像不那么恰当,兴许换成猫猫狗狗什么的更恰当些。
毕竟,她原本也没那么自由,所向往的东西也很简单。
恍惚中,张眉寿觉得好笑,迷迷糊糊地睁开眼,抬手摸了一把汗津津的额头。
四下的空气仿佛挟带着蒸笼刚掀开时扑面的热气,让她昏昏沉沉地生出半梦半醒的错觉来。
她好像看到身穿明黄龙袍的祝又樘朝着她走来,还有他那张总是温和又让人觉得无法触及的脸庞。
她遂意识到自己仪态不佳,传了出去必然又要被人诟病的——她记得很清楚,有一回,祝又樘在寝殿中彻夜批改奏折,她被他的咳嗽声吵醒,迷糊着说了句‘陛下当真扰人’,次日就被宫女传到掌事嬷嬷耳中,且还被史官给添油加醋地记下了一笔。
想到这,张眉寿连忙就要下床行礼,同时在心底叹了句“小憩片刻也不得清静”,可她只敢在心里叹,而不敢说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