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守仁都没注意到,此时才看见,取笑道:“还真哭了……这丫头从火里走了一遭,竟成了水做的了,五行相生,果真如此啊!”
张眉寿听得破涕为笑,下一瞬就见一只白净好看的手递了帕子到她眼前。
苍鹿冲着她的方向一笑,“快擦一擦,当心哭肿了眼睛,就不漂亮了。”
昔年张眉寿最在意的就是“漂亮”二字,用这来要挟她,一准儿奏效。
可眼下却不好使了。
她哭个没完,兼以抽噎着,仿佛有道不完的委屈心酸。
苍鹿与王守仁惊讶地‘互视一眼’,而后便是——
“怎么了这究竟是?哈哈……像个怨妇似得,是不是秦香莲的戏听多了?”
“咱们出来混的,讲求得就是“坚强”二字,你这个样子传出去还怎么在小时雍坊里立足?”
二人小小年纪已将直男二字诠释地十分贴切,不安慰且罢了,还一直哈哈个没完。
……
张眉寿渐渐发现这不是梦。
真是梦的话,那么她现在眼前的一切仿佛才是真的,长大入宫后那些漫长无比的人生反倒更像是一场终于停止的梦魇。
如果两者皆真,那是不是代表着一切都可以重来?
她临走前的那一日,在慈宁宫里,婉兮跟她说,她梦到她们又回到了小时雍坊里……她取笑婉兮,即便当真回到了小时候,也断然没有未卜先知的能力。
可她好像真的回来了……
至于能否未卜先知,这里的一切能否和记忆中的一模一样,她尚不确定。
张眉寿再次习惯性地摸向耳后。
没有疤痕,这一点已经不一样了。
或许从这里开始……一切都可以变得不一样?
即使是梦,也要把这场梦做得尽量圆满!
她忽然一改数日来的浑浑噩噩,掀开了被子就要下床。
第4章 小孩子的恶意
“过来扶哀……过来扶我!”她对守在一旁的丫鬟阿蜜说道。
阿蜜愣了愣,复才连忙上前。
她不知这几日来连吃喝都要再三提醒,恨不能让人托着她的下颌时刻帮着她咀嚼食物的三小姐,怎么忽然要下来走路了。
可她根本走不了,全靠她扶着。
阿蜜心中不耐烦一直扶着她走来走去,嘴上却关切道:“小姐该累了,不如回床上歇着吧?”
“我不累,有的是精神。你若累了,换别人来。”
这语气分明有些漫不经心,却极为冷淡。
阿蜜被她简简单单一句话堵得面色讪讪,不敢再多言。
张眉寿练习了半个时辰,身上薄薄的春衫都湿透了,才停下歇息。
阿蜜伺候她擦洗更衣,又扶着她坐到镜前梳发。
女孩子的头发软软滑滑,如同质地上乘的细绸,阿蜜打眼瞧着镜中五官小巧而精致、肤色白中透粉的女孩子,不由在心里“啧”了一声。
女孩子天性爱攀比,同在一个屋檐下,偏生三娘子自幼生的貌美出色,又早早被老太爷定下了一桩顶好的娃娃亲,也难怪自认出身更高些的二姑娘会生出嫉恨来。
“阿豆呢?”张眉寿忽然问。
“姑娘忘啦,那贱婢没能照看好姑娘,已经被罚去厨房做活了。若不是念在她……”
张眉寿没耐心听她说无关紧要的话,打断道:“知道了。母亲呢?”
看着镜中那双冷冷清清的眼睛,阿蜜强压着内心的异样。
“二太太昨个儿跟二老爷吵了一架,夜里便病了。”她小声道。
张眉寿听得眉头一跳。
她幼时父亲母亲常常吵架,可说是吵,父亲次次忍让,每回看似挑起事端的人都是母亲。
可父亲的忍让,不仅仅因为夫妻情深,更有着别的原因。
而这个原因,就是母亲多年来不能释怀、性格日益变得尖锐敏感,阴晴不定的源头所在。
这一回,她不能让任由母亲再这么‘病’下去。
“带我去见母亲。”
阿蜜又略吃一惊。
三小姐一听到父母吵闹,小时候就吓得哭闹,再大些就是发火了。
三小姐小时候就跟丫鬟说过,不喜欢吵架、不喜欢母亲,不喜欢家。
因为二太太心情不好时,对待亲儿女也是冷淡地很,更甚时,还会训斥着让儿女滚远些。
一来二去地,张眉寿姐弟三个,要去看母亲,都要先让人打听清楚母亲心情如何,可又同父亲吵嘴……可偏偏隔三差五地吵,孩子们即便想母亲,也不敢轻易去见。
但这会儿三小姐听说太太吵架病倒了,竟主动要去看,实在太稀奇了。
阿蜜满腹疑云地背着张眉寿去宋氏那里。
路上,恰巧遇到了大房里的长子,张眉寿的堂哥,张义龄。
“这么大的人了,还让丫鬟背着,羞不羞啊?”
张义龄跟她同年,不过大了她两个月,因生得高壮,兼以虎头虎脑的,倒显得比实际年龄大上两岁。
张眉寿愣了好一会儿,才认出幼时的他。
想到他日后和其子孙的做派,张眉寿眼中不禁微微一冷,下意识地攥紧了手指。
张义龄可不像他的长相这样“虎”。
小时候针对她,待她做了太子妃之后又换了张嘴脸百般巴结……
那时她把小时候的事情都当作了小孩子的不懂事。
一家人还是一家人,一家人是要相互帮衬的。
直到祝熜做了皇帝,要对她的两位弟弟下手的时候,张义龄一家毫不犹豫地出卖了鹤龄和延龄,甚至不惜做伪证,污蔑他们。
怕受到牵连是人之常情,可恩将仇报换取荣华却是禽兽所为。
“丫鬟都累成这样了,你就不能下来自己走走?”张义龄身边更高一些的少年皱眉说道。
他正是长个子的时候,瘦瘦高高的,五官温和儒雅,偏偏看到张眉寿时总带着不遮掩的不喜。
张眉寿的目光扫到他的身上。
当今在皇上面前正得眼的太常寺卿邓常恩的嫡子,邓誉。
也就是与她有着亲事在身的人。
最终他们自然没有成亲,但退亲的过程张眉寿记得很清楚。
彼时她年幼无知,家中长辈说什么她便信什么,可现在重活一次,她才发觉自己忽略了太多。
先是邓誉对她的百般不喜——
后来,她在开元寺烧伤之后,邓家派人上门,隐晦地说她性情不佳,与邓誉不合,然后她莫名就被退了亲,但退亲的消息一点也没有传扬出去,反而被两家瞒得死死地……
直到许多年后,邓誉忽然迎娶张眉妍,且对外面说,当初订下的就是张家的二小姐张眉妍,根本不是她这个三小姐。
二小姐张眉妍是大房的姑娘、张义龄长两岁的嫡亲姐姐。
被耽误了这么多年的张眉寿就像一个被蒙在鼓里的笑话。
可惜那时母亲已经不在了,父亲终日饮酒,一蹶不振,她即便有心要问个究竟,也不知该找谁问。
眼下她才隐约明白邓誉究竟为何那般厌恶她——有张义龄和张眉妍姐弟二人在,根本轻轻巧巧。
许多事情都是一点点积累的。
她幼时其实没有那么乖戾。
偏偏张义龄一句话就让她变成了作践丫鬟的娇扈之人。
这且是当面,背地里只怕还不知如何。
并不是所有的小孩子都如白纸一般,人之初,未必性本善。
小孩子的恶言一样能毁掉一个人,小孩子的拳头一样能砸疼另一个小孩子,且留下不容磨灭的阴影。
张义龄明知她的腿不能行走,偏偏装作取笑她不走路的样子,引起邓誉的反感。
她从小最不爱服软露怯,尤其在外人面前,所以自然不会承认自己的腿不能走了这等伤自尊的事实。
阿蜜也不敢乱说,脸上的着急害怕落在邓誉眼中更是可怜。
见张眉寿始终不说话,就那样伏在丫鬟的背上,他有了几分薄怒。
他比张眉寿大上两岁,又明知日后要娶她,此时便指着她,拿书院里先生管教学生的语气道:“你若此时下来自己走,我勉强当作你肯改过自新——”
张义龄一副看好戏的模样。
他的眼珠子悄悄转了转。
若张眉寿一会儿敢说自己不能走路,他便说她装可怜。
反正她的腿本来就没受伤!
到时又在邓公子这儿在添一条耍心机,看她怎么办……嘻嘻!
第5章 装满了情情爱爱的脑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