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军方的会面一转眼已是三天之前的事情。
这场会面本身其实也是一个偶然,因为正巧海军有一艘六等护卫舰经过伊卡角,那里距离这里相当近。而苏长风正巧有手下的人在那船上,说来一行人的领队还是他认识的人。
正是当时在旅者之憩有过一面之缘的那个年轻军官,名叫张天谬。
会面时对方冷着一张脸把他上上下下打量了一番,好像在看什么珍稀动物一样。方鸻大致也能猜到其原因,肯定是因为当时在旅者之憩对方的任务,因为自己没能完成的缘故。
当着对方与苏长风的面,他再将依督斯发生的一切原原本本地陈述了一遍。当然军方关心的还是拜龙教徒的动向,至于一百年前的秘辛,看得出来他们虽然对于考林—伊休里安的政治有一定关切。
但本身也怀着并不过多介入的态度——
不过说到流浪者时,苏长风明显有些在意。
“他告诉你地球也不是避风港?”
“他真这么说?”
“如果我没记错的话……”
“那你可不能记错,”苏长风十分严肃地说道:“你必须得记起来。艾德,你知道,这关系重大。”
出于保密起见,对方也和其他人一样,管他叫做艾德。而在加入星门港之时,他其实还有一个代号,但很少使用——
方鸻点了点头,他明白这里的意思。他想了一下,才答道:“他的确是有这么说过,只是我分不清这只是一句单纯的威胁,还是别有什么用意?问题是,对方是一个城府很深的人,我担心他有意误导——”
“这是你的分析?”
“这是我的分析。”
“有一定道理,不过也不可完全不信。毕竟你不能排除,对方玩真真假假的把戏。”
“我明白这一点。”
“另外。”
“另外?”
方鸻犹豫,问道:“关于卡拉图先生所提的那件事?”
苏长风略一沉吟:“你是说‘祸星’?”
“是。”
“关于这件事,是有很多传闻。”苏长风显然组织了一下语言:“星门港也从各方面在收集相关的情报,并进行比对。但目前为止,我们算是掌握了一些信息,但出于保密协议——我只能告诉你其中一部分。”
方鸻看着对方,军方的坦率让有一些出人预料。虽然说了,只能告诉他其中一部分,但这样公开了说,至少让他可以接受。
其实当初杰弗利特红衣队要是明着告诉黎明之星遗迹中央是死寂区,以他对丝卡佩小姐与魁洛德先生的了解,两人未必会打退堂鼓。而弗洛尔之裔应当也不至于差那两个钱,连佣兵的报酬也要克扣。
而他大约可以想到原因,只是对方根本没把黎明之星放在眼中罢了——
相比起来,苏长风的坦诚让他稍稍有了一点归属感。
他等待着对方的下文。
苏长风这才答道:“我们了解艾塔黎亚,首先是为了评估它对我们可以产生什么样的影响。作为军人,我们自然与普通选召者看待问题的思路不同,如果说普通选召者代表着新世界开拓与进取的一面,而我们则是一条底线。”
“底线?”
方鸻有些不解。
“这个底线是两方面的。”
“一方面是谨守我们作为文明的底线,文明的内核是发展而非冲突,如果我们要重回率兽食人的年代,我们并不需要发展出如此璀璨的文化,对么?”
方鸻点点头。
“但在面对陌生的世界时,猜疑与不了解很容易让我们轻易将对方划为异类。一旦我们人为地将一方定性为异类时,我们卸除的其实是自身的道德负担,而即便是在星门时代之前的冲突之中,我们也恪守着这样一条底线。”
“地球之上各国之间曾展开过广泛的讨论,事实证明了,我们应当决定自己走一条怎样的路——这个决定,不是中国一国,或者地球上任一国的决定。而是全人类共同的决定,在冲突与文明的包容之间——我们选择了后者。”
“这是一个时代最骄傲不过的事情,我有幸经历了那个年代。而你,艾德,虽然你可能没有见证过那个光辉的时代,不过你也正沿着它的道路前行下去。正如同许许多多的先行者一样,这是我们身为人类的骄傲。”
“而越是如此,我们才更应当记得。今天的和平来之不易,军人的意义不在于发起战争之刻,而是谨守着和平的时代。”
苏长风停了停:“我这么说,艾德,你能理解么?”
方鸻再点头。
“这是第一条底线,”苏长风这才继续说下去:“这也正是我们针对拜龙教的原因所在。”
“第二条底线,则是地球安全的底线。我们这一代人,和我们之前一代人,开启了星门时代,一方面是为人类打开了一个通往未知高维世界的广阔大门,而人类也从未在宇宙的真理面前停下过探索的步伐。”
“但一方面,我们也必须明白。当初人们所作的决定,可能并非那么十全十美。在开启一个新时代的同时,我们也打开了一个潘多拉的魔盒。各种各样,我们可能从未曾面对过的困难,皆会从其中浮现。”
“当然,相对于这个宇宙的年龄,人类还相当年轻。可我们也不至于天真到完全没有准备,事实上在我们打开它的那一刻——甚至在打开它之前数十年的时光,我们就已经作好了一切准备。”
“这些预案皆是在联合的框架下讨论得出的,你应该学习过关于那个年代的历史。”
方鸻轻轻颔首。
关于星门时代,关于星门时代之前的历史,那可是近代史的必修课。各国是如何从争议之中达成一致,如何平衡了大小国家之间的利益与责任,如何一一回答了种种不同的声音。
最终,才在全人类共同的见证之下,走出了那至关重要的一步。
九十七年,近一个世纪之前,今天星门的第一个空间站分段——在探求者一号重型运载火箭的搭载下,进入远地轨道。
而那之后,自然是一段波澜壮阔的历史。历经足足三代人。第一代建设者的孙辈长大之后,人们才第一次踏足于星门之后的世界,但那之后近二十年之间,探索星门皆是一件与普通人无关的事情。
直至《星门宣言》签订。
今天的一切,仿佛皆是一步一个脚印走到这里。
“当时留下的预案当中,便包括了最坏的打算在内。”
“如果星门是一个双向通道,背后有一个更高程度的文明,并且对于地球不怀好意,我们应当如何应对?星门港,便是为了这个预案而存在的。所以当时抵达星门的第一批先行者,除了科学工作者之外,几乎全是各国的太空军。”
“而星门港的设立,从当时到现在,其初衷一直没有改变过。”
“所以说。”
“关于‘祸星’是什么,我们首先要确定的是它对我们有何影响。”
“如果它真的会发生,地球又会发生什么?”
“但假设最坏的情况真的会发生——”
“艾德,焦虑也改变不了任何事情,”苏长风答道:“我们已走至今天这一步,后退已经是一个奢望。但我们不会寄希望于每一件事一定不会发生,假设‘祸星’事件的影响扩大到无法估量,那么星门港一定会作出相应处置。”
“你只需要明白这一点,你所看到的事情,我们一定也会看到。你所经历的一切,我们也会经历,因为我们皆是人类。无论有些事是避无可避,还是可以避免,但在一个世纪之前人类踏出那一步时——”
“今天的你我就注定要共用承担这个责任。”
“而作为军人,我只能回答你,我们不会轻易辜负我们身后的责任。”
“——你能明白我的意思吗?”
方鸻这才点了点头。
虽然他心中其实也并不完全明白。
不过苏长风的话至少让他释然起来。
星门的历史走到今天的这一步,并非是他,也不会是某一个人的决定。这个世界上并不存在十全十美的事情,当作出了一个选择之后,自然会失去另一个方向。质问‘祸星’会给地球带来什么?这与质问当年人们为什么要走出这一步何其相似?
这世界上并非非此即彼的选择,一条路是错的,另一条路也未必全对。甚至两条路皆是死路,也完全有这个可能性。因此质疑本身并无意义,当然质疑者并不会在意这一点。
可以想象即便当年没有走出这一步,今天也一样会有很多人在询问——我们是不是错过了更多?
但道路本身并不存在对错——
‘祸星’就在那里,它并不会因为任何人的质疑而改变。
方鸻吸了一口气,大致有了方向。与其怀疑,不如放手去做,因为他自己的决定,也是千千万万个人类的决定之一。而这千千万万的意志,最终谱写为太阳系第三行星的历史。
每个人都将与他,也不得不与他一起共同面对。
当然,若问题可以得到圆满解决,那自然是最好不过。
但他想了一下,最终没把自己具有海林王冠一事告诉对方。对方有可能已经知晓,毕竟精灵遗迹之事此刻差不多已人尽皆知,海林王冠无非是在他手上——或者在弥雅手上。
当然人们可能想不到,会有一人一半这样的情况存在。
不过既然苏长风不问,他也保持默契。卡拉图告诉了他那些事实之后,海林王冠便成为了他手上的一张底牌,这个世界上有苏长风这样的人。但也有弗洛尔之裔、有超竞技联盟。
也有流浪者、普德拉那样的人存在。
经历过精灵遗迹一战之后,他已不单纯只相信这个世界上只有善意与美。但它也存在丑陋与阴影的一面,而在关键的时候,他希望正义的一方可以发出更多的声音,至少不至于让当年圣约山之事一次再一次重演。
尤其是在祸星将至之刻。
他一个人的力量或许不大,但在关键时刻,总能让他所在的这一方,多发出那么一点点声音。
与军方的会谈,在几页报告之中结束。张队长给他带来了三具能天使——算是军方对他的一点支持,虽然不多,不过真是帮了大忙了。自从与流浪者一战之后,他身边的主战构装,几乎没一个还落下个好的。
奥尔芬的双子星,也还一直没修好。
有了这三台能天使,算是解了他燃眉之急。
不过依督斯一战之后,因为祸星事件更新的缘故,他等级倒是有了再一次松动,已越过二十二级大关,靠向二十三级。再往后这两级一过,他就正是宣告结束了漫长的新人阶段。
一旦跨过二十五级,他就是一个资深的选召者了。
说起来,这段时间其实并不长。
不过区区一年而已。
相对于一线公会的顶尖天才,这个速度也算是出类拔萃。甚至苏菲,在这一点上也远不如他。
当然,这一切皆是靠了阴差阳错的缘故。主要是龙魔女这条任务线,几乎是在巧合的情况之下,为他一个人所完成的。充其量,也不过只算上七海旅团的其他众人而已。
而这样庞大的事件线,换作以往,至少也是一个大公会倾巢而出才行。比方说对上流浪者这样的对手,十大公会单单来一个,恐怕都未必是对方的对手。
好在每一次,他都幸运有靠得住的原住民搭手。
多里芬时有米苏女士,有迪克特。
后来在芬里斯地下,又有蜥人王子,甚至还有军方介入。
在梵里克,安洛瑟不在的话,恐怕就是另一个结果。而这一次,也是全靠了卡拉图与唐德,甚至还有伊芙小姐。
不过这样的好运气总不会长久,方鸻知道,总归最终还是要依靠自己。好在龙魔女事件已告一段落,最最终流浪者虽然逃逸,但看对方口气一时半会还不至于来找他麻烦。
杀害艾缇拉小姐弟弟的凶手,经此一役之后也差不多水落石出,其后不过是漫长的追凶过程而已。而以他们目前的实力,也还不至于去找流浪者的麻烦。
而卡拉图与唐德虽然和他说了不少事情。
不过那些事情,一些是关于古老的预言与圣物。一些则是关于这个世界上各大势力的动向,一时半会,皆与他没什么关系。
眼下他好像真透明了一样,手边也没什么事情,要干的——无非是造好自己的船而已。
而等七海旅人落成之后,他相信又会是另一番光景。
不过虽说是透明,但似乎有人也并不愿意让他真透明起来——
灰岩先生斜穿过伊斯塔尼亚沙漠,在第三天傍晚越过弯角绿洲之后,正式进入了伊卡角地区。这里已经是整个考林—伊休里安大陆的最西缘。再往南,越过迷雾峡湾之后,便是战蜥人的故土。
诺格尼丝。
而他们一行的目标,则在经过了伊斯塔尼亚的第一大港坦斯尼尔之后,止步于南方的迷雾峡湾。
并在那里,完成最后的工作。
不过这天,在灰岩先生抵达坦斯尼尔的近郊之时,苏菲发来的讯息,与他说起一件事情。
那事情大致上是关于不久之前弗洛尔之裔在依督斯的一战的。他也是后来才知道,龙王利夫加德的灵魂在最后还搞沉了对方一艘船——看起来这位黑暗巨龙之王,对于自己止住其解封的仇恨,还及不上对于弗洛尔之裔的敌视。
也不知是巧合,还是因为别的什么原因。
不过苏菲说的事情,倒与弗洛尔之裔的损失无关——偌大一个势力,区区一艘浮空舰,还是损失得起的。再说弗洛尔之裔和彩虹同盟的战争之中,年年都有传闻损失惨重。
也没见哪一年真的元气大伤过。
这位公主殿下说起的,其实是他与弗洛尔之裔的关系。
方鸻从灰岩先生的平台之上跳了下来,正一脚深一脚浅地踩在沙地上。
白昼的沙漠高温滚烫,灌木之下仅存的水汽在阳光直射下袅袅向上,像极了弯曲的空间。柔软的沙砾卷入靴筒之中,简直像是浸入热水之中一样,实在是令人苦不堪言。
罗昊脱下靴子,将它倒过来,里面的黄沙如同瀑布一样流了出来。是的,虽然伊斯塔尼亚沙漠又被银沙沙海,但那不过是形容它在月光之下的壮美而已。但事实上,在白昼,它还是一望无际的黄沙。
两人才从灰岩先生的平台上一下来,就感受到了这片沙之瀚海不怎么亲切的问候。
苏菲眯着眼睛透过视频看着这一切,然后才说道:
“你知道吗?”
“你在梵里克的事情,让国内超竞技联盟完全停摆了。”
“现在各大公会都知道了这件事,弗洛尔之裔自然也不例外,毕竟他们总得搞清楚,是谁让自己停止活动几个月之久。”
方鸻听得一头冷汗,他倒不在意弗洛尔之裔,不过要是因此成为了国内公会的公敌,那岂不是太得不偿失了一点。要知道,这背后可是军方在行事,他纯粹是个背黑锅的。
“……那我不是把你们银色维斯兰也得罪透了?”
“那倒也不至于。”
苏菲闻言,才促狭地一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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