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查到……”
苏大为从桌案上一堆卷宗中,抽出一份,轻轻翻开,目光随着翻页,不断闪动。
在一旁的高大龙伸长脖子,心中急不可耐,但可惜一个字不识。
浑不知上面写了什么。
这种心情,好似百爪挠心,焦急得很。
没等高大龙再开口问,站在殿内两边的史员中,早有一名吏员站出来,向苏大为行叉手礼道:“营正,案子查到这里,是否此案与倭人细作无关?还请大人示下。”
苏大为看了他一眼:“你是何人?”
“在下主薄赵墨。”
苏大为点点头:“现在就要说到倭人之事,你可在一旁记录。”
“是。”
倭正营效仿大理寺的架构,有营正一人,副营正二人。
之前由于苏大为应召加入征西突厥之战,营正一职暂缺,后来又提拔高大龙为副营正。
营正为从四品。
掌内外阴司之事,针对各外蕃进行情报信息收集,监察一切涉外细作、刑案,平时向大理寺卿负责,若有大案,可直通当朝皇帝李治。
严格来说,向外派去百济的李大勇这一块,情报信息系统,应该与苏大为的倭正营对接。
可惜这两年苏大为不在,倭正营内两位副营正只想争夺权位,以致于碌碌无为。
连对大唐内的外蕃细作和情报都没做好,更别提其余。
副营正从五品下,负责案件的折狱、详刑,也就是做为苏大为的副手,分摊具体事物。
营正提纲挈领,副手去具体执行。
没毛病。
副营正下有丞六人,从六品上,分判刑事,正刑之轻重。
再往下,有主薄二人,从七品上,掌印,司记录,句检稽失。凡有案件,皆立簿。
也就是掌管印信、文书和做案件记录。
狱丞二人,从九品下。
掌率狱史、管囚徒。
然后是吏员、差役若干。
苏大为今晚断案的一番做为,无疑已经在倭正营这些官和吏的心里,种下自己的影子。
深吸了口气后,他将面前的卷宗轻轻覆上,开口道:“带薛义。”
命令一声声传递下去。
片刻之后,高大龙听到一阵甲胄碰撞之声,一名身材高大魁梧的武将,被引入殿中。
见到苏大为,此人不卑不亢,立于堂中,向苏大为抱拳道:“见过苏郎君。”
苏大为微微点头:“倭正营为陛下鹰犬,身份隐秘,今日所见之一切,切不可对任何人提起,若有泄露,唯你是问。”
薛义神情一凛,低头道:“是。”
“说说你的身份。”
“在下薛义,为驻守玄武门禁卫。”
“可知为何召你来?”
“为了倭人之事。”
“很好,说你所见之事。”
“是。”
薛义抱拳,酝酿了一下接着道:“大概是前几日,王掌柜来城门前,找我的同僚王清河,当时还在值守,我见他们神情隐秘,在一旁私下耳语许久。
我这人懂一些唇语,我见那王掌柜与他提到‘倭人’二字。”
“唇语可能会出错,你如何能断定他们说的是倭人?”
“因为这几年也有其他人找过我们,都是些拐弯抹脚的关系,请我们值守完去喝酒,也曾有人与我联系,背后的人,是倭国商人,我给拒绝了。”
“王掌柜与王清河是什么关系?”
“同房叔侄。”
“王掌柜是何人?”
“长安西市鲸油灯坊几位掌柜之一。”
这话出来,整个殿内,所有人心里“咯噔”一下。
在场的都是老刑名了。
开始还不解苏大为为何要招一位禁军前来问话。
待听到与倭人有关,仍觉得很荒诞。
倭人与大唐值守宫卫的禁军如何能联系上。
但当听到王掌柜乃鲸油灯坊掌柜,霎那间仿佛被打通了任督二脉般,一个激灵,彻底清醒过来。
苏大为转头,目视方才主薄赵墨。
“都记下了吗?”
“回营正,记下了。”
“好,你随这位薛义将军出去,将方才之事对一下,无误的话,请他签字画押。”
说完又向薛义道:“签字画押后,你可自便。”
薛义愣了一下,那表情分明是:这就完了?
还以为有天大的案子,哪知上来就问了这么几句。
他不知此案严重,只提供自己所见所闻,哪想到那么多。
在赵墨催促下,跟着他满头雾水的退出去。
苏大为目视左右,冷声道:“方才薛义,乃是宫中禁军,值守玄武门,他的证词,大家有何想法?”
薛仁贵乃左右领军中郎将,薛义正为其下属。
当日苏大为拜托薛仁贵之事,正在于此。
至于苏大为为何会找薛仁贵问此事,乃是因为此前周良帮他查鲸油灯坊之时,弄清楚其背后有几大家族,多少掌柜。
其中,王姓掌柜与宫中禁卫王清河的关系,引起苏大为的注意。
这是大唐长安,他现在面对的案子,也非一般刑案,而是涉及别国间谍细作。
没有什么疑罪从无,只有疑罪从疑。
至于倭正营里其他人,并非智谋不及,也并非不能查到,只因为周扬与崔六郎这两位主事者,各怀鬼胎,查到鲸油灯坊这里,便查不下去了。
简直是自毁长城。
“营正,从方才那位薛义将军证词来看,倭人对我大唐真是处心积虑,若是真的,可见以东瀛会馆,倭国商人为线,暗中通过生意,联系到鲸油灯坊,再通过鲸油灯坊的关系,去联系禁军,其心可诛。”
倭正营六丞之一的范整出列,抱拳道:“只是单凭薛将军一人之证握,证据还太过单薄……”
苏大为右手抓起桌上的一份卷宗,往下一扔,恰恰好扔到范整脚下。
范整吓了一跳,抬头惊愕的看向苏大为,一时不明所以。
“捡起来,念。”
苏大为声音威严的道。
范整在众目睽睽之下,俯身将卷宗拾起,满腹狐疑,颤抖着手,将卷宗翻开。
他还真怕,这里面会不会有自己的黑料。
还好,并不是关于自己的阴私之事。
暗中松了口气,再细看,不由惊讶的瞪大双眼。
“念啊。”
高大龙出声催促。
他都等得不耐烦了。
范整忙应了一声,清了清嗓子道:“本月十四,鲸油灯坊王掌柜请宫中禁卫王清河上百花楼喝酒,申时离开。随后,东瀛会馆包下酒楼,倭国商人源田赖二,在此酒楼宴请宾客。
据不良人密报,已查过此楼的东家,为一名胡商。
胡商平时不太视事,交由掌柜苏六郎打理。
审讯苏六郎得知,倭人常会来此饮宴,而宫中的一些人,有时也会来酒楼,两批人经常是前后脚来。
有时倭人先到,喝完散场后,宫中人后到。
长安不良人暗查酒楼,在二楼临窗的桌下,现夹层……”
听完这些证词,整个倭正营公廨内,一时失声。
证据链完整了。
孤证不立。
但是现在,有宫中禁位薛义之词。
有倭人与鲸油灯坊的书信。
有百花楼掌柜及不良人查证的证据。
整件案情已经明明白白。
倭人与宫中禁卫王清河,通过分别在百花楼饮宴的机会,通过桌下夹层传递消息。
现在,只差抓个现形,就能将此案定成铁案。
任谁也无法找出半点错漏来。
高大龙站出来,几步走到堂中,向苏大为抱拳道:“营正,请将此案交给我,定能将这些倭人和禁卫一网打尽。”
“不急。”
苏大为不顾高大龙一瞬间的错愕,而是将目光投向两旁。
从倭正营的官吏们脸上一一看过去。
“陛下专门从各部抽调刑名之士,组建倭正营,为的是什么?各位自然是有能力的,可陛下与倭正营,也没亏待了各位吧?
调过来后,品级都往上抬级了吧?
就算是普通差役,吏员俸禄,也都提高了一截。
怎么?
轮到该各位出力时,各位便是这样回报陛下的?
若非我回来,亲手过问此案,各位想如何收场?
大事化小,小事化无?
那请问,要倭正营有何用?要各位有何用?
素尸裹位吗?”
说到最后一句,苏大为已是疾言厉色。
翻掌一拍,轰的一声巨响。
面前坚实的铁木桌案,瞬间迸碎。
上面的卷宗笔砚,哗啦啦倾泻而下。
殿上所有人,心头剧震。
耳中听到苏大为继续道:“各位手中之权,所能调用的资源,远比一般不良人要多,告诉我你们查出了什么?是不是从我走以后,你们都是这般糊弄?”
“营正,我……我等……”
苏大为的话,可谓诛心之言,句句都敲打在所有官员的心上。
但凡还有些廉耻之心的,一个个面色涨红,羞愧低头。
“故然,并非所有人都像周扬和崔六郎这样,但你们若还是这般做事,那我不如启奏陛下,将倭正营撤消,有不良人查案便够了。”
“营正,万万不可啊!”
此话一出,殿上只听“卟嗵”连响。
从六丞,到狱丞,刚刚回来的两名主薄,到普通吏员,守住大门的差役,皆向苏大为跪下。
苏大为说得不错,倭正营别的不提,凡是抽调过来的,人人升秩一级。
俸禄加倍。
这倭正营,就是众人的铁饭碗。
如果真因办案不力,被苏大为上报李治而撤消。
到那时,这殿上的人该如何?
降级,削减俸禄?
回原籍?
只怕原来的官署也没他们的位置了吧。
何况就算回去,被削职降俸,只会遭人耻笑,日后永无出头之日。
“营正,请给我们一次机会吧!”
“营正,我想立功,我想好好办案,请再信我一次。”
“求营正宽宏,请看我们接下来的表现。”
咚咚咚~
有人以头抢地。
有人声泪俱下。
有人捣头如蒜。
皆拜苏大为,求他手下留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