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亮了,仍然是阴,灰暗色调与灰暗的梅县县城很协调,灰色天空,灰色街道,灰色人影,与灰尘。
黑礼帽,黑外套,袖口翻白;黑滚裤,黑皮鞋,露着袜白;死到临头,他还是李有才,明明一条丧家犬,奸相不改。
他走进的不是侦缉队,而是梅县警队大门。在侦缉队,没人管他叫李队了,在警队,很多人对他的称呼还没改,也有人尊一声李哥的。有自知之明的李有才见招呼必应,逢笑必还,他知道,这可不是人看他多顺眼,而是李尾巴已经荣升警队副,赏他的笑容都是冲着李警官的面子。
李尾巴出了办公室,亲自带李有才往警队停尸房,不解问:“二哥,我办案你还不放心么?”
李有才那张礼帽下的脸很憔悴,明显一夜没睡:“我不是来问案的。我只是想来看看恩人。那时候太暗了,我看不清他。尾巴,无论他是什么背景,别难为他的尸身,棺材钱我出。”
破落的停尸房里,摆了尸体三具,都用破麻袋片遮盖着,李尾巴抬手指左边的尸体:“那是昨天死在赌坊里的,中间这个是昨晚要杀你的。”最后指着右边尸体:“去看看吧,那个是救你命的。”
摘下了黑礼帽,又抬手捏了捏自己的喉咙,李有才走向右边尸体,掀起麻袋片一角,逐渐揭开,露出一张很陌生的死人脸。
盯着那张脸很久,李有才忽然转身,去掀遮盖着中间尸体的麻袋片,又一张死人脸出现,嘴角一侧的脸和脖颈干涸了大片脏污血痕。
良久,李有才直起腰,指着中间这具尸体道:“他只能把花种在花盆里,他一直这么说。”
“什么意思?”
“他才是救了我的人。”
“什嘛?”李尾巴惊诧:“你没看错吧?他……”
“我没看错。我还曾经见过他。如果他想杀我,我应该死在昨天之前。”
“……”
“你怎么了?”
“呃……没什么。”李尾巴到这时才匆忙收起惊讶,不自然地将两手揣进两侧裤袋:“看来……是我……想当然了。”
……
又来到这条僻静小街,墙上还是那些斑驳褪色的美人广告画,街旁那根略显歪斜的电线杆到现在也没被扶正过,狗汉奸来到这根电线杆旁,抱起两膀在胸前肩倚着电杆,皱着憔悴眉头,观察每一个偶尔出现的行人,他总觉得……随时可见刀枪!
最了解的人,往往是身边人,李有才的工作业绩虽然很烂,但他仍然是侦缉队里混到今天的,何况他自己便是个踩在刀刃上的人。
只隔了一夜,李尾巴凭什么能断定谁是凶手?这种事可以想当然么?李有才不愿意考虑这个问题,因为这有可能是个令他悲伤的问题!
“在等我?”
循声偏头,一侧正在走来卖烟孩子,补丁还是补丁鼻涕还是鼻涕泥还是泥,但那孩子的脸色似乎比过去红润些了。
“给老子来包烟!”
听到狗汉奸语气如此蛮横,卖烟孩子立刻寒了脏脸:“你又输光了!”
“废什么话!”狗汉奸直接抬手从烟架子上摘了盒最贵的,当场拆包装,抽出一支来点。
“啥时候还我烟钱?”
“我又没说要赊,还什么还?”狗汉奸扔掉刚刚熄灭的火柴杆,狠狠吸了一大口,之后又道:“你不是有个弟弟么,怎么没见你带过他?”
“我弟得帮娘做好多活儿,每天还要拾炭捡菜叶。”
卖烟孩子情绪低落,狗汉奸的情绪也低落,望着远处沉默了一会儿:“给你介绍个活儿。警官李尾巴你认识吧,现在就去警队门口盯着。”
“可你连烟钱都给不出!”
“老子能抢你的烟,当然也能抢别人的钱!”
卖烟孩子傻了三秒,立即合上烟架子开始朝警队方向撒腿跑,他的情绪不再低落了,但是狗汉奸继续歪在电线杆旁低落着。
……
傍晚,桌面上放着一盏油灯,摆着一把不大的手枪,是绍尔M1913,都称这枪叫蛇牌撸子,常用枪的人嫌这枪不够狠,不常用枪的人嫌那‘蛇’型图案不吉利,这是李有才下午从某当铺老板那讹出来的,如今他在侦缉队里没那么好使了,自称丢失了配枪也没给他立即补。
坐在桌旁的李有才正在将一枚子弹头拧进刚刚倒空火药的弹壳,然后将这颗子弹压入弹夹,再将弹夹入枪,最后擦去了残留桌边的火药,每一个动作都有条不紊,他从未这样认真地对待过一支枪。
不久之后,院子里传来大门被推开响,随后屋门开,匆匆走进来警官身影。
“二哥,疯了你?这时候你还敢回你这窝?”
“明枪易躲,暗箭难防。我看……我不如就死了算了!你说呢?”
“你这……你这是哪根筋搭错了?”李尾巴瞪眼看了坐在桌旁的李有才半天,无奈叹口气,到桌边与李有才对面坐了,摘下警帽往桌面一放:“你叫我来……不是说这些鬼话的吧?”
李有才不看李尾巴,一直盯着桌上的油灯,有些失神:“尾巴,我不是个当哥的料,没带你学过好。不过……我倒宁可死在你手里,不希望你借刀。”
“啊?你……”
李尾巴懵了,呆呆不知所措,眼看着李有才拿出了一把蛇牌撸子,才吓得浑身一激灵,却见那枪被李有才缓缓推过桌面到他眼前,并道:“当面动手,我不记你这弟弟的仇,如果你想等我转身,我恨你一辈子!”
“我……”
“尾巴,别装了!从你会说话之后,就天天爬在我屁股后……把枪拿起来。”
李尾巴不再支吾了,隔着桌面静静对视,良久之后,终于慢慢拿起桌面上的手枪,低头看着枪身反射的幽幽灯光,将枪在手里掂了又掂,才道:“二哥,既然你把话说到这份上了,那……跟我走一趟吧!”
……
有晚风,却不见星星,这里距离梅县南城墙很近,是路的尽头,一个简陋的单人木质警亭,旁边挂着一盏马灯,照亮了有限一点范围,偶尔随风吱吱嘎嘎地晃,警亭里无人值守,四周一片漆黑。
这是个杀人夜,这是杀人的好地方,李有才扫视着周围,这样在心里想。
李尾巴果然不再走了,停在了灯光范围内,也在四下里观察状况,然后转身:“在这等等。”随后撇下李有才一人站在灯光范围内,往来路消失于黑暗。
不久之后,有脚步声传来,来自另一个方向,那脚步在接近着,很轻,很慢,似乎越接近越迟疑,仿佛很久,一个人影终于缓慢地透出暗幕,静静停在灯光范围边缘。
李有才看不清她的脸,却还在僵呆地看,越看越觉得曾经的伤口痛,逐渐痛得呼吸都不能!
“对不起。”她说。
“得知你入狱……我就来了。”她说。
“听说昨天你在赌坊遇到了危险……所以我派了人跟你。”她说。
“你……还好么?”她说。
然而他一句话都不说,只是静静在摇曳的昏暗灯光下站着,仍然是黑帽、黑衣、黑鞋的狗汉奸,她却不再是曾经阳光下的明媚蓝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