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常时节,流经大北庄与酒站之间的浑水河段有两个位置可涉,一个位于大北庄东南二里,称为南滩;河道在这里变宽,又因地势有些许落差,所以水浅,乱石密布,河水被短程分流,甚至雨季时也可涉。
另一个可涉位置叫做白石滩,位于大北庄下游三十里,距离酒站大约也将近三十里,浑水河河床在白石滩这里宽度更大,枯水期河床宽度可达百丈,水浅,没有南滩那么大的落差,无水势,多卵石多沙,但雨季不可涉。从浑水河上游至此,白石滩是最后一个可涉水位置,下游再无。
面临突状况,独立团各据一方的四个连长所能掌握的情报都不完全,也无法第一时间共享,全凭各自主张,所以,高一刀敢作死不怕事大,领着他的二货们满山里瞎折腾,倒仿佛他们在追鬼子;无聊的胡义拿得起却不肯放下,领着他的烂蒜们不见鬼子不挪窝,朝上门的李有德部‘狗呲牙’。
最难的还是一连,其实哪次一连都难,因为一连要顾忌的太多,打的永远是败仗,正因此,才没人嫉妒一连,无论团长给一连什么待遇什么奖赏,独立团里从没异议。
这次也一样,一连亲手烧了大北庄,全连看着遮天蔽日的滚滚黑烟,一句话都不说,一连是铁,当然铁石心肠!
痨病鬼吴严坐在庄头树墩上,抽着旱烟拼命咳,不知道是被他自己烟还是空气中的烟给呛的,补丁摞补丁的军装片片脏黑,咳够了,才抬起一脸汗,接过铁蛋一直递在他面前不放的军用水壶:“差不多了吧?”
“嗯。差不多了。我已经通知了收拢集合。”铁蛋背对着大北庄不回头:“接下来……咱们往西断后?还是朝北做撤退痕迹?”
“既然鬼子想一鼓作气,那第一个照面拖得越久,对咱们越有利。”抬眼望天,黑间蓝,蓝间白,白间黑:“队伍拢起来之后,立刻去卡南滩。你布置吧。”
铁蛋朝连长立正,高昂胸膛无任何表情。一连不争军功,争的仅仅是每一分钟,在铁蛋心里,时间就是一连的军功;只是人们总是注意不到不到时间的流逝,又怎能意识到某些时间的无比贵重。
战士们一列列肃穆集合在大团滚动的阴霾之下,烈焰冲起未能燃碎的黑色灰烬,片片点点又飘落,洋洋洒洒如黑色雪花,每一张年轻的脸上都肃穆着脏汗,却都忘记了擦,他们像他们的连长一样不爱说话,只是静静地听铁蛋排长朝他们大声布置任务命令,黑色雪花偶尔落在军帽上,偶尔落在土污的肩,无声无响。
不久之后,大团滚动黑烟已经遮了西面远山,整齐的脚步声隆隆响起,一列列衔接起来,又逐渐拉开,最终形成一条均匀移动的灰色线,镇定有序地开赴大北庄东南方向,二里,南滩。
……
鬼子到达比预想要早,因为报信儿的在跑时鬼子也没停,刚刚中午,先头小队加斥候一部,抵达了大北庄东南方向的浑水河南岸,一个个疲惫不堪红着眼,表情痴呆地注视着大北庄上空的滚滚黑霾,失望透顶!
原本也没指望能在这穷地方抢到什么,但是说好的休息处呢?烈焰熊熊那里还能进去人么?这不得烧上好几天?更可恨的是——连放火这个娱乐权力都被剥夺了,成就感何在啊你个大八嘎!克服艰难险阻跋山涉水而来,任务就这样完成了……完成了……完成……完……
这遭雷劈的风景导致鬼子们连再前进这最后一程的兴趣都没有,少尉当场指挥怨声载道的一众,就地寻找适合休息位,开火吃晌午饭等主力得了!
一个鬼子分队十余,停止在南滩南岸,派出一个鬼子朝北蹚水过河,这鬼子把步枪横扛在两肩后,踩着错乱的石头才趔趄到中间,河滩北岸猛然响起五六枪,当场把他打进了脚下急流,挥胳膊蹬腿冒着血泡漂远。
战斗,在鬼子想要休息的时候开始了。先是隔着河滩的相互对射,不久即变成鬼子在南岸压着北岸打,歪把子轻机枪拉开到两边朝北岸交叉泄愤,两具掷弹筒一口气朝北岸轰了半个基数,崩起的碎石落下如雹,坠入岸畔水面跳白片片。
一连的战士们被迫猥琐在各自掩体后不说话,忍着落石砸过的疼,听着子弹在身侧嚣张入土或飞迸,拧开手榴弹,等待着,却不见鬼子冲锋。这样也好,反正时间的沙漏不会停。
有战士牺牲了,一分钟后又没了一个,大家一起熬下一分钟,结果有战士在压力之下探枪还射,立即被弹雨覆盖了,根本没能缩回头,已成尸体,两颗榴弹仍然补充而落,又扬起大片土石。
趴在南滩北岸的一连,整整被鬼子先头兵力压制了半小时,鬼子主力终于到达南岸,不及休息直接上阵展开,南滩之南,鬼子越来越多,越来越密,因为他们根本不必担忧传说中的炮火袭击,两个中队乱糟糟停在一起,大模大样地进行一切,掷弹筒补充,重机枪选位,迫击炮架设,冲锋队集结到位做试探性进攻准备,鬼声鼎沸。
吴严翻身躺在北岸一个沙坑里,又开始抽烟,他知道将要迎来什么,多少次这样等待过,所以他拼命为一连灌输纪律的重要性,约束的不仅仅是同一性,也是为了约束恐惧;吴严觉得,没有人不恐惧,他自己也一样,可谁让一连是一连呢,一连必须受得起!
铁蛋扯拖着步枪背带,疾疾匍匐在散兵线之后,在机枪弹道的不时照顾之下,费尽九牛二虎之力,才狼狈到达距离吴严不远处的低位,不再继续冒险靠近,喊问:“连长,死守吗?”
这一问,无数战士屏息,哪怕是,铁一般的心也就落了地。
沙坑里又传出痨病鬼的咳,之后才有答:“必须打退第一波进攻!残敌撤回南岸的同时我们撤。”
突然一声炮弹出膛响,南滩两岸不远都听得清,鬼子的火力准备开始了,迫击炮虽两门,可惜两岸距离不大掷弹筒好似无数,连续不断的高弹道抛物线跨过河滩,轰击北岸,扬起土,飞起石,或者不慎落入岸畔水,激起高高白浪冲天,水雾蒙了耀眼阳光闪虹,隆隆回荡无尽。
鬼子冲锋队散乱爬出南岸掩体,端着刺刀挑着小块膏药旗,在军刀的挥舞下,猫腰分散,拉开,进入河滩,往北推,每一个阳光下的反光都是钢盔。然后轻重机枪正式展开压制,掩护第一波涉水攻击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