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你身处冰冷,那么有温度的食物会使你感到幸福。捧在手里,那热从指间到掌心,通过手臂传递到你的心;吃进口中,那热仿佛能浸润你的五脏六腑,使你暂时忘记冬天。
任粘稠里掺了沙子,也混合了土,也无法阻挡胡义的狼吞,举着脏兮兮的铁饭盒,大口大口入腹,这不能嚼,只要嚼,会后悔的,不能让牙碜破坏这幸福感觉。
鉴于大狗的口水越来越长,眼神也越来越痛苦,胡义实践了他的诺言,只吞了一大半,然后将剩下一小半的饭盒递起来,示意他现在可以过来拿了。
“你不是说给我留一半吗?这特么才剩多少啦?”
“哦?嫌少?那算了。”
正准备收回递饭盒的手,便被大狗一把夺了过去,仰脖就灌。
做个深呼吸,暖和多了,连刚才那阴冷的心情都消散,随口吐出几块沙粒,这回该上路了。
那点粥底几口便被大狗灌没了,正在舔饭盒的他忽然问已经转身要离开的胡义:“你准备去哪?”
“回家。”
从小到大,他第一次说这个词,总是听别人这么说,现在他觉得暖和了,忽然也想这么说,于是故意这么说,并不是说给大狗听,而是说给他自己的。
很想知道说回家是怎样的感觉,现在说了,说不清是什么感觉,只是……下意识地笑了,并且笑得有点不自然,一点都不好看,可惜这个难得的笑容,背后的大狗是看不见的。
“你不干八路啦?我瞅着你也不像个八路!你家在哪?”
“北边。”胡义没停脚步,大步出了院门。
破烂院门在冷风中吱吱嘎嘎摇晃着,凌乱的院子里空荡荡的只剩下了脏兮兮的大狗一个还在捧着个已被舔干净的破饭盒。他呆呆的,更像是傻傻的,破歪帽子下的无神眼仍然在盯着已无人影的大门看。回家,他羡慕别人这么说,他也很想这么说,好像这么说……就会被人高看了。有家的人不多,还有什么话是比说回家更……令听者自惭的。比如现在,从来不愿难过的大狗,也难过了。
这个该死的世界!是个无处容身的世界!悲哀到连做个逃兵都不知道该去哪!已经做了逃兵了!还要老子怎么逃!还要怎么逃……
很怪,胡义那无心的两个字,让无良的大狗傻愣到了现在,寒风中那张肮脏的脸禁不住微微抽动着,像是压抑着什么,又像是要释放什么。他终于恶狠狠摔下了破饭盒,饭盒落地变形,还在翻滚,他又不依不饶地冲上去,恶狠狠地踩,用尽全力地踹,一脚又一脚,疯般将那饭盒跺成了肮脏的铁皮,扁扁地嵌在泥里,脏得像他自己的脸一样。
无人观赏的孤独暴力之后,颓丧的大狗觉得好多了,他努力恢复平日的得意,指着镶嵌在地面上的倒霉作品,不忘嚣张道:“贱!老子见你一次灭你一次!你特么记着!”
喘着粗气,拾起地上的爱枪,还不忘用他身穿的脏军装把沾在枪身上的土擦了擦,才挂上肩膀后,大步走出这个狼藉的倒霉院子。
……
枪声响了,在村子以西二三里,毫无预兆,疾风骤雨般地开始喧嚣。
梁参谋没有选择边退边打的方式,而是主动向西出击,与敌接触。目前队伍的士气太差,如果边退边打,注定会变成只顾退,越退士气消耗越快,最终崩溃。
但是他不会为此盲目到不知斤两与鬼子对垒,所以选择了向西,与治安军交火,目的有二,一方面这可以让西南方向上的鬼子主力变向向西运动,同样可以起到整体迟滞敌人速度的作用;另一方面,要利用这次短暂的战斗,提振一次士气,跑了这么久,该听听枪响了,哪怕打不了多少敌人,也能唤醒老兵们的麻木神经,起到热身作用,不专业的治安军是个好陪练。
荒野里,两个连拉开成两条平行射击线,一条在前,一条在后,有心将敌人放近些打,但是开阔的环境很难隐蔽意图,治安军又是泥鳅型的,距离还没到四百米,他们便开始就地隐蔽了。鬼子目前给他们的任务是‘放羊’,只要目标没有向西逃脱,他们就不算失职,当然是怎么安全怎么打,明明是进攻方,兵力又是三四百人的一个满编营,心里的真正想法却是:有种的你来攻我啊,老子保证不退!退了是你养的!
这种情况下,梁参谋果断下令开火,无论如何也得把枪打响,隔着四百多米,双方交火,弹雨纷飞。一边是为了释放满腔怨气,一边是为了打给皇军听而奋力还击,这样一场无聊的火力远射,居然打得出奇的激烈,步枪机枪全响了,子弹呼啸如大风刮。
一个兵手里拖着步枪背带,爬在雪里,两手已经冻得紫,顺着一条土坎后爬着,空气里的呼啸声听不出是近是远,土坎上各处偶尔冒起了土烟,噼噼啪啪被冲击着。他一直爬到了半跪在土坎后举望远镜向南观察的军官附近:“梁参谋,咱要在这靠到什么时候?这算个什么仗啊?”
“不算什么仗,只是让你们听听响。把枪打热了,还能暖暖手呢不是。”
虽然成了所谓团长,但是这些兵仍然习惯性的叫他梁参谋,他一直举着望远镜朝南看,而不是向西看战场,因为他在等鬼子出现在视野,那便是撤退的时候。
“梁参谋,有句话,我不知当讲不当讲。”
“不当讲!”望远镜放下了,梁参谋盯着那个兵:“如果你想从战场上爬出去,你尽可以爬,我可以不回头,当看不到你。可是如果你想说话,我告诉你,我不想听,也不希望任何人听。”
那兵垂下头,一拳捶在冷雪中:“真特么憋屈!”
“憋屈?我并不憋屈。我执行的不是旅长的命令,而军队的命令,也是我自己的命令。”
……
村子以北,二里外,一个八路迎风大步走,偶尔偏头,朝西方的枪声位置望,但是什么都望不到。
他身后十几米远,跟着一个邋遢兵,那是大狗,也是边走边偶尔朝西望。
他俩一直都没说话,只是顺路而已,胡义往北是为了回家,大狗往北是因为目前……往北最安全,好歹前头还有王团长开路呢,还有旅部呢,向东没底。这个胆大的兵痞当了逃兵也敢大摇大摆,根本不怕抓,都这种时候了,除了鬼子,谁有心思犯贱抓他?
也许是觉得旅途寂寞,大狗终于忍不住朝前嚷嚷:“哎,走那么快干屁,你也不怕老子不高兴了黑你一枪!”
可惜前面那位八路连头都懒得回,愣是把身后的混蛋当空气了,这种藐视让大狗想起了他失去的大半饭盒热粥,忍不住肺子里又是一阵疼:“哎呀这把你牛X的!今天要是不打你一枪我特么就不姓唐!”
止步,摘枪,拉栓,上膛,瞄准。
“你有完没完!”一张冷脸终于回了头,虽然卷曲帽檐下的眉眼看不太清晰,不过这回他显然不高兴了。
“少特么废话!把枪给我撂下怀表交出来!”大狗拉着射击架势,一直瞄着十几米远的八路,满脸嚣张。
“开枪,我就把怀表送给你!”胡义没兴趣再陪这胡搅蛮缠的玩游戏了,虽然大狗的表情嚣张得很到位,可他的扳机并没有压至击前的临界状态。这愣头青枪抓得很溜,是老手,如果有杀心,他是不会如此的。因此,胡义没兴趣准备闪躲和拔枪动作,说完了话掉头继续走。
“土八路你不要逼我!一!二!三!”
数到三了,枪没响,大狗还愁该如何下台阶,胡义反倒停了。
“怕了吧!嗯?”嘘出了一口气,大狗端着枪朝前走,来到胡义身边,又一次缓缓放下了枪,然后第二次陪着胡义一起傻站在寒风里,一起呆呆朝东边看,下意识讷讷道:“我特么算看出来了,你就是个扫把星,只要停下准没好事!”
东面,远远的地平线,正在出现一排排的黑点。
胡义也讷讷嘀咕:“怎么感觉这么怪呢?”
“嗯?怪个屁啊怪?不是鬼子就是治安军!”
鬼子是从西南来的,西面梁参谋组织的战斗还在响枪,这么长时间了,东边又冒出敌人了,还不紧不慢的,有这么指挥的么?进攻速度没有,貌似个黏黏糊糊的半包围圈,这能堵住谁?大冷个天,这是图什么?鬼子那脑袋让驴踢了?
深锁了一会眉头,转脸看了看身边还在傻呆呆向东张望的大狗:“还楞什么呢?开枪啊!”
大狗对视胡义,那脏兮兮的表情变得很复杂:“我说有你这样的吗?当个八路就这么牛X吗?老子有心饶你一命你特么还要逼我?”
这驴唇不对马嘴的回答让胡义变得满头黑线,无奈之下,当着大狗傻呆呆的面,拽出了他的驳壳枪,上膛,关保险,抬枪。
呯呯呯——
三声枪响清脆嘹亮,回荡在寒冷荒原。
大狗总算被震荡得清醒了,这是给殿后的梁参谋他们提醒呢!看到胡义收了枪已经开始朝北甩大步了,慌不迭也开始随他飞奔。
跑啊!没人能追上逃兵那颗奔跑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