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阳的最后一丝余晖也消失在了西方地平线,平原暗下来,田野暗下来,小焦村暗下来,夜的幕布正在头顶的天空慢慢地过渡。
所有的人都不敢相信这是真的,他们努力仰望,黑暗之前的苍穹,已经能够看到稀疏的星,隐隐闪亮。
大院里已经沉入黑夜前的暗淡,一切都开始变得模糊,胡义坐在大院正中间的一个麻袋上,默默摘下了枪口上的刺刀,在麻袋表面反复抹几遍,收进腰后的刀鞘。
伴随着慢悠悠的脚步声,一个美丽的轮廓出现在他面前几米远站定,尽管看不清面容,也知道她还是她。
“你有什么看法?”她开口问,声音不大,语气淡淡。
胡义将步枪横放在膝盖上,抬起头平静回答:“我没有看法。”
“从中午到现在,没有炮击,没有像样的进攻,你不觉得这一切反常么?”
“无所谓,我不管。我,只做我想做的,只做我该做的。”
苏青的鼻息有点变得稍重:“他们没有理由这么轻松地放过我们,我们不该活到现在,这很可能是个阴谋。”
“你觉得是个什么样的阴谋?”
“我不知道。什么可能性都有,这其中……也或者……是他们不愿增加伤亡,埋伏在外围。当然我……不懂军事,我觉得……我只是……希望你引起重视,提醒你一下。”
胡义沉默了一会,终于听明白了苏大干事的来意。看来她应该是听流鼻涕和马良说了自己的状态不好,又决定向北突围,担心自己现在是不是还正常,判断力是不是出了问题,于是问:“是流鼻涕和马良找你说了我的突围方案了吧?”
苏青没回答。
“我确实有点头疼,所以没给他们详细解释,只布置了任务。不过我现在可以告诉你,我知道选择向北突围很可能会被鬼子料中,我选择这个方向突围的最大原因不是为了远离县城,而是北面那条河。只要渡过了那条河,就成功了一大半,会给我们留下充裕的摆脱时间。”
“可是……如果鬼子猜中了,北面肯定有重兵封锁把?那条河并不近,怎么可能……”话虽然是从苏青口里问出来,可是和布置任务时候马良嘀咕的一样。
“李响手里有三颗化学弹,如果北面外围真的有鬼子重兵,那就和他们比比谁的意志更坚定,谁敢在悬崖边行走谁就能活着,让命运来决定谁能活着冲出去。”
至此,苏青终于确定了胡义那颗军人之心还在,并且一如既往地冷静又狠戾,他还是他。下意识地摸了摸装着防毒面具的挎包,苏青猛然明白了,他把丫头这个面具交给自己保管,是为了什么。
她的心里刹那间心里变得很复杂,说不清楚是什么感觉,甚至不可思议地冒出了一丝被在意的幸福感。这不可能!这让她不能接受,无论如何也不能接受,要用全部的意志将那丝幸福感打碎,践踏,宁可心碎。
美丽身影猛然转身,准备匆匆离开。
他仿佛已经感觉到了她要做什么,忽然说:“那个只能你用。”
“有人更需要它。”她停下的背影冷冰冰,语气也冷冰冰。
“谁?”
“伤员。”
“如果你把它交给伤员,那么我就会命令伤员断后。”他语气淡淡,却透着不容置疑。
“你——”她立即愤怒了,再次猛转身。
“我这是为全体负责。”他语气不变,双手悠闲地搭在横在膝盖上的枪身两端。
她银牙紧咬,恨恨地与他在黑暗中对视了几秒,然后怒冲冲返身走向后院。
此时,大院里的某个黑暗墙角边,从上到下排列着三个鬼鬼祟祟探出的脑袋,偷偷看着坐在大院中间的胡义背影。
罗富贵低声说:“你看,我早说胡老大什么事没有,现在信了吧。”
“臭不要脸的,要不是你那破嘴一直嘚啵嘚啵没完,我和马良至于去找苏干事吗?”这声音是刘坚强的。
马良正想说点什么,无意间现墙角边幽幽月光下有四个头影,不禁诧异道:“怎么多了一个?”
“什么多了一个?”
“影子啊,你俩自己瞅瞅。”
“我去他姥姥——”罗富贵猛然大叫一声。
噗通——稀里哗啦哎吆妈呀——
墙角高低排列着的探头人当场全摔趴下了,一团乱,紧接着传出石成的痛叫:“停!停!是我是我,哎呀我!”
“都给我滚远点!”院子里终于响起了胡义的声音。
……
一轮弯月越爬越高,十几个人影在大院里静静站成了一列。
“让你准备的都完成了么?”胡义问。
石成答:“凡是能用来当浮筒的都翻出来用了,还扎了两个简单的小筏子。”
“记住,这毒气一时不会要了你们的命,千万不能慌,不能乱了方向。”
全体点头。
九班的几个货是有过体验的,但是石成他们不了解,所以胡义在临行前还要再嘱咐一遍。
一班的那个重伤员没能熬到天黑,已经死了,两个轻伤员目测不影响行动。现在连苏青和二十一号包括在内一共十六人。胡义临时将一班拆散,全体人员分为三组,一组是刘坚强、马良,搭配四个一班战士共六人,刘坚强担任组长,为前队,负责突击。
二组是罗富贵、吴石头、苏青、二十一号,另加三个一班战士背两个用于漂浮渡河的小筏子,共七人。罗富贵是组长,尾随一组身后负责拓宽火力,吴石头被胡义暗地赋予了紧随苏青的命令。
三组只有三个人,胡义、李响和石成,做后队。原本是该将李响编入二组,但是化学弹的使用时机胡义必须亲自掌握才放心,所以把李响留在了身边。
除了机枪手罗富贵和吴石头这个奇葩人物,其他人全部刺刀入鞘,步枪上背,一水儿的使用盒子炮。
既然现在天黑了,那么一切都不一样了。虽然只有十六个人,但是火力突击强度想当可观,胡义预想,即便是最糟糕的情况,也有信心让九排活着过河三分之一人员。
突围开始了,三组人员顺次悄悄溜出了大院,开始向北。
出乎意料,北面的敌人居然也是驳壳枪,零星散布,似乎人数不多,隔着院子挡着墙,一通乱放。
刘坚强猫腰溜着墙根冲在最前,右手驳壳枪左手一颗手榴弹,咬着嘴唇拧着眉,已经过了两个巷口,只听周围枪响,愣是没听见子弹飞,怎么感觉是打侦缉队?到现在一组人也没开一枪。
既然如此,那正好,刘坚强在前越走越快,听到身后马良低喊:“情况太怪!谨慎!”
“突围,当然要快!”
“那也不是你这个快法!你会把队形越拉越长!”
“现在我是组长!等我死了才是你指挥!”
转眼间,居然已经出了村,突前的一组一枪都没开,随后的二组自然也没轻易开火,最后连胡义他们三个也跑出来。村里的枪声还在响,乱七八糟的,这个守法,不是侦缉队哪有第二家?
箭形的队伍,在幽幽月色下进入了小焦村北面的开阔地,所有人的心从此开始提起来,现在开始要面对危机了。但是前进速度却丝毫没有慢下来,全是得益于刘坚强这个胆大敢作死的前锋,他完全不以搜索速度来前进,根本就是在闷头跑。
其实他不是莽撞,而是有他自己的想法,简单来说就一个字:趟!
突围没退路,无论前面有什么,早趟出来比晚知道要好,哪怕自己是第一个挨枪的,后面的人也会因此受益;如果运气好能直接趟进敌人防线,那么所有的手榴弹就可以送过去了,他的想法就这么简单。
仿佛是一场梦,当大家看到了水面上倒映着的夜色,还是不敢相信这都是真的,愣愣地站在河边的树林里,看着宁静的河水弯腰喘粗气。一直到胡义跑进了树林,低声下达渡河的命令,才想起来现在是在突围,这是在突围!这是突围么?
两个小筏子入水,一组的六个人当先趟进河水,抓着小筏子的边缘泡在水里,连拨带划往北岸漂,人员开始分批渡河。
苏青扬起了脸,看月,幽幽,弯弯,冷光洒在她的秀脸,泛着美丽的思索:这是不是阴谋?夜的背后是什么?
胡义半跪在树林边的草丛,平静盯着后方的夜色,这完全不是预想的结果,这是命运的眷顾么?命运懂得怜悯么?
……
桌上的油灯明晃晃,淡淡冲起了一点黑烟。
古色古香的屋子里,满脸胭脂的女人坐在桌边,在灯旁修着指甲,然后随意吹了吹桌面,不满地朝旁边的一扇门里边问:“死丫头,你磨蹭什么呢?有完没完?”
过了一会,吱呀一声响,那扇门开了半边,一个小小的人影不情不愿地从门里边蹭出来。
一双黑色小鞋,绣着鸳鸯,紫色的小裤子,在灯光下泛着荧光,红底的小花袄,缀满了白色的碎花。头略显散乱地披着,刚刚洗过还没干。看起来她习惯了扎辫子,不自然地将乱垂在脸边的丝往耳边抓了抓,微抬一双明亮大眼,偷偷朝桌边那个正在变得目瞪口呆的女人看了看,又垂下头,用一双小手扭捏地撕扯着衣角。
噗通——
掉下板凳的伙计,坐在地板上擦了擦口水,慌忙重新爬起来。
女人终于恢复神色,歪头瞪了伙计一眼道:“你个没出息的,给我滚外边去。”然后借着灯光上看下看,越看越高兴,一张胭脂脸笑成了牡丹花。
“啧啧——我的小乖乖,老娘我真是捡了个宝啊!天生就是个头牌的架!这怎么能当丫头使呢?暴殄天物就是作孽啊!”女人拍了拍身边的板凳:“来来,坐下,金妈我亲自给你这小蹄子梳梳头。”
小丫头耸了耸肩,似乎不太适应这身新衣裳,又使劲挠了挠后脑勺,一步三晃走近桌子,歪倚着桌边自己给自己倒满了一杯凉茶,咕嘟咕嘟两口饮尽,抬袖子抹了抹嘴,然后到女人身边大咧咧坐了,歪着小脖子不解地问:“金妈,你刚说的头牌是个啥?”
刚才女人脸上盛开的牡丹花早已枯萎,现在蜕变成了满头黑线,叹了口气,无奈道:“当我没说,咱们还是……先梳头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