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独立团,小红缨是年龄最小的,身材当然也是最小的,但是名气偏偏是最大的,就算到师里去打听,照样有人知道。
正因为她小,放在人堆里更显眼,想忽视都忽视不掉。新兵们初来乍到,有很多人都还不认识,但是那个小丫头,无一例外都知道她是谁。
当然,新兵们对小红缨的认识全都来自传言,来自前辈们的透露。传言说这小丫头生下来就是红军,是独立团的元老;传言说这小丫头三岁会打枪,六岁就能操作迫击炮;传言说这小丫头好赖不分,杀人不眨眼;缺德带冒烟儿,不是个好惹的鸟儿。
正因为这一切都是传言,所以,谁会信呢?一个长在独立团的孩子罢了。
黑缎面的一双拉带小布鞋,干净整洁,正在踩上操场边平整的沙土;裁短的绑腿,从小脚踝的位置向上只打了几寸高,胡义不许她打绑腿,怕影响成长,所以她只在小腿低位用一小段绑腿束住了裤腿,使小军裤看起来更像是一条宽松的滚裤,透着轻盈干练;合体的娇小灰色戎装,被她自己洗得一尘不染,尽管打了几块小补丁,仍然是异样的美观;一条精致的细皮带,束出一个刚刚有点育的小蛮腰。
她没带帽子,过了新鲜劲儿之后,那顶小军帽就住进了挎包,现在,一对小辫子舒舒服服地翘着,在午后的阳光下,翘的老高,每迈出一步,就会晃荡一下,那感觉仿佛戏台上演员装饰在头顶的两根长翎子。
“她来干什么?”一个新兵看着正在走向操场中间的那对小辫子,问身边的另一个。
“你这不废话么?你说她来干什么?没看后边领着那个傻子么?”
“你意思说这小丫头是来……”
新兵们正在嘀咕着,小丫头突然亮开了清脆的小嗓子:“铁蛋,你给我站住!”
什么情况?她这是喊谁呢?诧异的新兵们顺着小丫头注视的方向,跟着也看过去。
担任新兵教员的一连那个排长,正缩着脖子,试图溜出操场去。听到小丫头这一嗓子,他停住了,十分无奈地回过头来,尴尬地朝操场中的小红缨笑了笑:“哎呦,什么风把你给吹来了。”
“少说没用的,你给我过来!”
听话听音,看事看脸。新兵们听着这个开场白,再一看教员不情不愿走向小丫头那个窝囊样,心里就开始有点凉。
这个一连的排长小名就叫铁蛋,跟刘坚强是一届的兵,在一连里几经大浪淘沙,现在已经是排长了。
在独立团里,不算女性,小红缨只对团长政委和牛大叔使用尊称,对吴严、高一刀和郝平这三个连级干部直呼其名,至于连级以下的人么,她不故意给你取个难听的外号来取笑就不错了。
铁蛋身为新兵教员,当着新兵的面,这样表现确实有点不对劲。但是他心里也十分无奈,新兵不了解情况,铁蛋和刘坚强一样,当初也没少被她祸害。这小丫头得罪不起,是个麻烦精!如果为了保住教员的威严和派头拿腔拿调,搞不好事情会变得更麻烦,得不偿失。
“丫头,是为刚才那事来的吧?呵呵,这哪能算个事,打了就打了,人刚才已经去卫生队看过了,掉了半颗牙,流了点鼻血,没事。”铁蛋决定反客为主,先把话说了。新兵逗傻子确实不对,但是傻子动手打人,这个错可更大,自己已经息事宁人了,你个小丫头就别再捣乱了,这是铁蛋的想法。
俺们逗傻子是不对,但是这傻子二话不说就抡拳头,差点把那哥们给打得找不到北。俺们没还手不说,教员还不让告状,现在你又要来给傻子出头,这算什么事?你想憋屈死俺们是咋地?这是新兵们的想法。
小红缨一愣,吴石头打人这事还真不知道,当即回头问:“傻子,你打他了?”
“嗯。”
“他们打你了没有?”
“没。”
“……”小红缨一时无语。
铁蛋两手一摊,朝小红缨道:“你看!”
来的路上已经想好了两套威风八面的台词,顺便准备来个新兵从中傲立,好好现现眼,现在可倒好,闹不成了,都派不上用场了。怎么办?掉头回炊事班?继续去看骡子在炊事班院子里吃饱了撑的没事干?姑奶奶不甘!
逗傻子就是逗九班,九班是我的,逗九班就是逗我小红缨,这跟打人有个屁关系?一群小新兵蛋子,怎么不去逗二连?无论如何不能就这样算完!这是小红缨的想法。
一对漂亮的大眼,开始贼溜溜地转。
对面的铁蛋一看,心里不由打了个哆嗦,见过这幅嘴脸,这是要扯淡的节奏啊这是!
“铁蛋,这些新兵蛋子都是你管吧?”小红缨忽然再次开口了。
铁蛋点点头,不知道小红缨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把他们下午的训练量加倍,咱们就算两清!”
周围的新兵们听了这话差点都掉了下巴,缺德吧你?本来你已经不吃亏,再说这事跟我们有什么关系?你要打击报复,找那几个挑事的不就得了,干嘛全拉下水啊,我们着你惹你了?不约而同全都看向教员铁蛋,提心吊胆地等答案。
虽然这是新兵连,不是在一连,但是身为教员,就得把自己也看做新兵连的一份子。按理说这事早都扯平了,你小丫头还要不依不饶,想要株连九族,这想法可太不要脸了。我敬你一尺,你不还不说,还打算再抢一丈?铁蛋这回终于把脸色放黑了些。
“丫头,过分了啊!”
“你就说同意不同意吧!”
“做梦吧你!”
“哎呀,把我的话都给学会了?行啊你,那姑奶奶我就做个梦给你看!”
话落,小红缨转回身,拿起吴石头手中那个篮子,直接往地上一倒,汤碗、咸菜碟子、两张饼和那些脏咸菜条稀里哗啦落在操场地面。小红缨甩手撇开篮子,低头看了看,又抬起小脚,在那两张饼上狠狠踩了几脚。然后对吴石头命令道:“傻子,给我站在这看住了,地上的东西谁也不许收拾!”
全场人都看不懂她这是要干什么,满脑袋问号。小红缨却晃着小辫,离开操场走向卫生队。
没多久,一个战士从卫生队里出来,匆匆跑向一连宿舍方向。又过了一会儿,小红缨从卫生队里出来了,身后多了两个卫生队的女兵,一个是小红,另一个叫葵花,就是和苏青住在一起的那两个。
小红缨回到了现场,得意洋洋地环视着一双双费解的眼睛。小红和葵花走到距离现场十几米远站定,看着现场不说话。
操场边又出现了两个人影,从卫生队里先出来那个战士,领着一连长吴严往这里来了。
“怎么回事?”还没走到现场跟前,吴严先开口。
铁蛋还在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听到问话声才猛一回头:“连,连长。”
噗通——
铁蛋被这一声音吸引,又重新回过头来,见小红缨已经跌坐在地上,开始拼命地揉眼睛,同时委委屈屈地开了腔。
“为了这个,老罗叔……死了,游击队死了……狐狸红眼了……高一刀拼命了……二连冲锋了……死了好多人……流了好多血……我们都愿意……呜呜……可是你们……就算他是傻子,也不该这样对待他,和这些粮食……呜呜……”
小红缨造型摆的很忧伤,台词很煽情,表情也到位,唯一的缺憾是,一对漂亮的大眼睛被她揉得通红,愣是滴不下泪来,简单来说……就是干打雷不下雨。
这时,场外适时响起了两位观众的对白。
小红把双手压在胸脯上,矫揉造作地说:“怎么能这样?怎么能这样?这是粮食啊!这是百姓的血汗!”
旁边的葵花猛地用双手捂住她自己的脸,语气平淡如蜡地念道:“好难过!好难过!几天前我们还在为粮食而忧伤!”
……
除了吴石头这个神仙没受任何影响,现场其他人全部被雷晕。
新兵们都傻眼了,这小丫头说她要做个梦给大家看,真不是盖的。这不就是做梦呢么,这算剧场还是戏台?这成什么事了?这都什么乱七八糟的?
铁蛋看得满头黑线,心说死丫头片子,你这也太恶心了吧你?你敢不敢演的再假点?你敢不敢?
吴严的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是静静地把这幕戏看完,然后低下头,仔细看了看地上的那两张被踩碎的饼,以及残留在饼上面的小脚印。在过来的路上,卫生队那个战士已经把事情经过简单说了,现在,吴严心里基本有了事情梗概,以及自己的判断。他抬起头,对铁蛋淡淡命令道:“让新兵连全体集合。”
小红缨的嘴角微微地挑了起来,她知道自己演得有多烂,她知道小红和葵花演得比自己更烂,为此只能给她俩安排一句最简单的台词。不过这些都不要紧,因为小红缨更知道吴严是个什么样的人!
新兵们集合了,静静地站了黑压压一大片。今天这事太扯淡了,长见识了,九班那个小丫头无愧于她的传说,她是真不要脸!要是这样也能过关,那才是老天瞎了眼!
吴严不是个喜欢表达的人,所以他从来也不多说什么,他觉得没什么可说的,直接说命令就可以了,过去就是这样,现在当然也是。
新兵们已经站了很久,吴严终于把视线从地面的沙土上抬起来:“我命令:今天下午的训练量加倍。另外:取消新兵连今天的晚饭。如果让我知道有任何一个人想不通,那么明天,我会继续这么安排!”
阳光下,明晃晃的操场上,二百多个新兵正在变成雕塑,变得冰凉一片。小红和葵花扯着一个小不点,三个人凑在一块正在笑嘻嘻地嘀咕着什么。猛然,传出一声大叫:“天!狐狸还没吃饭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