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啥?你要求把他清除革命队伍?”团长诧异地咧着嘴,定定看着高一刀。
“团长,你想想,他是国民党,是逃兵,他根本不可能是真心加入革命队伍,根本不可能真心打鬼子,这一颗老鼠屎早晚坏了咱们一锅汤。”
团长背起手走到了高一刀面前:“过去咱们也吸收过国民党,现在不也成为了优秀的革命同志,轮到他这怎么就不行了?高一刀,你小子到底是哪根筋不对啊?”
一直坐在旁边的政委说话了:“高一刀,你就别兜圈子了,我看,你是因为他过去是六十七军的吧。”
高一刀去年才调来独立团,过去是留守团的,两年前,留守团与六十七军你死我活交过手,政委听他对团长表完意见,立刻想明白了这里面的背景。
被政委一语道破要害,高一刀索性也不遮拦,激动地说道:“当年他狗日的六十七军进剿边区,害我们牺牲了多少同志,我……”
“得得得。”团长抬手打断了高一刀的话:“我算明白了,高一刀,你这是公报私仇你懂不懂?好歹你也是二连连长,这么点觉悟都没有?赶紧给我哪凉快哪歇着去。”
“我有意见!”高一刀仍然不死心。
“那就保留意见!”团长让他死了这份心。
独立团终于安静下来,过去哭天抹泪闹不停的刘坚强,如今整天摆个忧郁的造型在村头晒太阳,过去鸡飞狗跳的小红缨,如今整天跟在胡义的屁股后面训练,玩得不亦乐乎。团长和政委很欣慰,全团战士很高兴,皆大欢喜。
上午的阳光很明媚,懒洋洋地照耀着操场上被夯实的黄土,早春的风却不温柔,一遍又一遍地卷起地面的浮尘,折腾着正在训练刺杀的二连战士们。为避免意外,训练中战士们手持的都是削好的木棍,前端用棉布或者毛巾裹了,长短粗细如实枪。突刺时,动作要迅速、有力,力量要集中在刀尖上,身体要稳固,不要后仰。高一刀在队列中来回监督指导,喊着口令,抬头间,看到从东山上回来的胡义和小红缨,正在经过操场边。
每次看到胡义那张古铜色的脸,高一刀心里就不禁火大,狗日的,两年前还朝我们捅刀子,现在居然就这么大摇大摆地来回晃荡,越想越窝火,越看越来气,不禁高喝一声:“站住!”
胡义和小红缨闻声都停下来,站在操场边,不约而同的歪头看着高一刀。
高一刀回头朝二连战士们下达了稍息的命令,然后不紧不慢地走到胡义面前站定,环抱起双膀:“你过去是六十七军的吧?”
听话听音,高一刀这一问,胡义立刻明白了,这口气,这架势,是要翻旧账。过去六十七军剿过共,胡义当然也参加了战斗,各为其主,执行命令,都是职责所在,与己无关,如今自己加入了八路军了,胡义也不觉得这有什么。淡淡回道:“我是。”
“今天天气这么好,难得咱们能相逢,切磋一下吧!”
切磋?胡义心说你想拿老子当出气筒吧:“没兴趣。”
高一刀轻蔑地笑了笑:“果不其然,六十七军就是个专出孬种的杂碎堆,一个逃兵也想当八路军?我呸!你也就配哄孩子了。”
如果是好说好商量,那胡义当然不会答应。但是这挖苦讽刺的话响亮地当众说出来,胡义这堆火被高一刀成功地点燃了,都是男人,就这么简单。胡义二话没说,沉默着走进操场,从士兵手里随手扯过一根木枪,掂了掂,比真枪稍轻,但基本相仿,顺手戳在地上:“来,今天老子就哄哄你!”
“连长要和那个家伙拼刺刀了!”哄地一阵乱,操场上的二连战士们嘁嘁喳喳围拢上来,聚成个圈,围出个几十平方的场地。
“这是哪个不知天高地厚的?”
“好像是九班那个新来的。”
“他是国民党逃兵?看连长好好修理他个狗日的。”
风阵阵掠过,卷着飞尘,带着枯叶,打着旋,在黄土地上飘过。周围都是人,却静悄悄的,没有人说话,紧盯着当中的两个人。
胡义把军装袖口挽在结实的胳膊上,持着木枪,静下心,细狭的眼睛盯着对面的高一刀。对方的架势很严谨,基本没破绽,呼吸均匀,看来经验丰富,枪尖稳定没有晃动,这是高手,即便是鬼子也不会比他更厉害了。不过胡义的心里可没有害怕,反而开始兴奋起来,这气氛似乎让胡义有了点战场的感觉,本能地专注起来,渐渐淡忘了周围那些杂乱的呼吸声。
高一刀并没有轻视对面这个逃兵,自己也是战场上滚过的,从胡义那专注沉着的神色里能感到一股无形的压力在蔓延。不过,这个国民党逃兵的持枪架势并不严谨,从对方的细微动作能看出来,他不是故布疑阵,是真的不够严谨。基于此,高一刀判断自己的胜算是七分,心里有了底,就不再犹疑,瞅准一个空档,迅速进步动一个突刺,直奔胡义咽喉。
快,太快了,胡义枪尖一挑再一压,试图拨开这一击,却没想到对方不只是快,力量也够大,只是被拨偏了一些,却没离开危险攻击范围。
高一刀见情势有利,顺势向下一压枪尖,再次上步,第二刺直奔胡义心口。
胡义无奈,横向摆动枪身,试图架开这一击,但动作还是稍慢了,对方的枪尖擦着自己的枪身滑了进来,虽然被架偏了少许,仍然狠狠地扎在胡义的肋下。
虽然枪尖上裹了棉布,但高一刀可卯足了力气,冲击力使胡义踉跄着后退几步,强忍着肋下的剧痛勉强重新站稳。
高一刀终于露出得意的笑容,该结束了,助跑几步跟着就冲上来,突刺,最后一击。
肋下的剧痛使胡义气血上涌,尚未站稳,就见新的危机来临。
那一刻,多年战场习惯养成的危机感终于爆,周围猛地暗淡下来,失去了颜色,眼里看到的似乎不再是一支木枪,而是明晃晃的锋利刺刀正在袭来,想要无情地夺取自己的生命。
那一刻,胡义的脑海里破天荒地闪过一个念头,我不能死,我有女人了,我有牵挂,如果我倒下了,她可能就再也回不到家。
那一刻,胡义的一只手狠狠地攥住了刺向胸口那把闪着寒光的刺刀,刀身的锋刃似乎已经割裂手掌,鲜血汩汩流出攥紧的缝隙,狂猛的冲击力使刺刀还在狰狞着前行,推着胡义的身躯向后滑,贪婪地渴望收割生命。
那一刻,胡义倾注全力地抡起了枪,要砸碎这危机的源头。
咔嚓——木枪在高一刀的额头上断成两截,一截被崩飞,另一节还死死攥在胡义的手里。
鲜血飞溅,高一刀心里很遗憾,只差一寸,我就可以刺进狗日的胸膛,但,我没能闪避这拼命的劈头一击,感觉眼前蒙住了一片红绸,随即是黑暗来临。
噗通——高一刀那强壮的身躯直挺挺地躺倒在操场上。
风还在吹过,尘土还在飞扬,胡义左手攥着高一刀的木枪枪尖,右手提着半截自己的木枪,麻木地伫立在操场上。
在一圈惊诧的眼神里,一个尖锐的声音打破了寂静:“这个狗日的打死了连长!打死他个国民党!”
轰——二连的战士们终于炸庙了,端着木枪就冲上来。
胡义还没来得及清醒过来,就觉得四周都是敌人,正在黑压压地涌向自己。
好吧,也许我能活着突围。为什么永远都是阻击?为什么永远都要突围?难道这就是我的宿命?好吧,我要突围!好吧……
在‘战场综合症’的诱骗下,胡义全情地投入了自己臆想的世界里,细狭的眼神仍旧沉着而坚定,双手各执木枪,一头冲进了当面的汹涌。肩头被狠狠击中,很疼,但不强烈。似乎后背也被砸了,呼吸有点难,没有预料中那么困难,顾不得这些,似乎这里是敌人的薄弱部位,可能会有机会突围,狠狠抡下木棍,当面敌人招架的木枪被直接打断,被胡义直劈在头顶,瘫软躺倒,横向狠抡木枪,哗啦啦——逼退了一侧,来不及喘息,右边的棍棒如雨而至,挡不住了,那就顶着攻击,狠狠砸个最近的,咔嚓——是骨头断裂的声音,伴随着哀嚎,翻滚在地上,挣扎着,反而替胡义腾出个喘息的空档,嗡——似乎眩晕了一下,胡义判断是后脑被打中了,有点踉跄,不必回头看,直接把手里的武器反抡回去,咔嚓——伴随一声惨叫,果然击中了身后的敌人,左手的木枪终于也断裂了,不要紧,短一点更容易力……
在阵阵冷风中,在漫卷的灰尘里,在嘈杂着,哀嚎着,惨叫着,谩骂着的操场上,小红缨娇小的身影一直呆立着,呆望着,那双贮满泪水的大眼睛里,先是惊诧,接着是纠结,然后是迷惘,最后变成愤怒。
她终于伸出小手拾起了散落在脚旁的木枪,笨拙地端起来,哭着冲向风暴中心。她力气不大,但她不管,死命地抡着,抡成圈,试图打倒一切眼前的阻碍,打进战场,前进,劈打,再前进,继续哭着,继续愤怒着。
二连的战士没疯,他们要打死胡义,但他们怎么可能打小丫头,眼见小丫头了疯一般地冲进来,无奈地纷纷躲避,形成一条通路,不敢阻止。
胡义不知道这是多少次被重击了,摇摇欲坠,眼下还没倒下,凭的仅仅是信念,要突围,一定要突围!忽然觉得后背没有再被击中,不禁产生了错觉,为什么感觉不到身后的打击了?看来我要死了,没有痛觉了罢?终于麻木地回过头。
小丫头就站在胡义的背后,背对着胡义,死命地挥舞着木枪,哭泣着,疯似地阻挡着试图接近胡义的二连士兵。
那一对羊角辫,怎么还是那么可笑!胡义流血的嘴角微微挤出一个欣慰的弧度,麻木的眼神里终于出现了一抹娇小的色彩,随即陷入一片黑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