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前念书的时候,中尾君山曾听国文老师说过彼岸的一句古话,叫做人生何处不相逢,而因为一些原因,这句话他记了很久。
只是他怎么都没想到,当自己真真正正的实践这句话的时候,会是在眼下这一刻。
命运好像同他开了一个天大的玩笑。
在不恰当的时候,遇上了不那么恰当的人。
是,他可以忽视自己合作伙伴眉眼间的思索,也可以视而不见千田信次脸上的谄媚笑容,但没办法忽视对方一口一个的‘渡边社长’。
很多事物似乎早在一开始的时候,就已经在暗中标好了价格。
他有一种谈不上预感的预感,接下来的会谈,之前他对她说过的那些话,用过的那些敷衍的手段,她会以同样的方式还回来。
莫名的,一股从心底涌现出来的惶恐感淹没了他。
“千田社长,这位是?”
中尾君山的合作伙伴并没有管他,不到两秒,这个中年男人就做出了选择,带着笑脸,一脸自来熟的迎了上去。
作为在社会上摸爬滚打了好些年的老油子,他是不可能放过这种能够多个人脉的机会的。
“这位就是新风会社的领头人,渡边社长。”
千田信次倒是没有拆穿他的明知故问,装作什么都不知道的替他做起了介绍。
不过他也还是不动声色地留了一手,只介绍了自己顶头上司的姓。
“喔!!您就是渡边社长?!!久闻大名了!”
闻言,中年男人自然的瞪大了眼睛,很是惊讶的看向了渡边源一郎,接着一脸尊崇的朝着后者伸出了手。
他的整个表情、动作自然且流畅,就像是真的见到了憧憬已久的偶像一样。
“你好。”渡边源一郎点了点头,极有风度和他虚握了一下手,然后抬了抬眉,视线落在了中尾君山的脸上,“那位是?”
刚才中尾君山的那个微表情,他是觉察到了的。
再加上昨天在厨房里的时候,臭小子是跟他聊过雨宫绫奈的具体情况的,所以对方的那一个小动作,自然而然的就让他联想到了许多。
之前千田信次跟他提起这事儿的时候,是专门说过这一茬的,这次来谈判的,除了他们那不太安分的‘合作伙伴’外,还有一位来自东京的先生。
“哦,他是我的合作伙伴,名字叫中尾君山,来自于东京,也是一家小有名气的会社的社长。”
中年男人自然的接过了话茬,替渡边源一郎介绍了起来。
和中尾君山不一样,他的生意绝大部分都来自于冲绳本地,所以他是很有必要在渡边源一郎的面前混个眼熟的。
要是下次的合作再出了幺蛾子,他甚至能直接跨过千田信次,直接找渡边源一郎谈
当然,前提是今天他们谈的比较顺利,能够交换到联系方式。
不过仔细想想,这样的可能性还蛮高的。
一来,他自觉在察言观色上是有着很强的造诣的,二来,在谈生意上,中尾君山确实是很厉害,之前他就靠着前者拿到了不少人的联系方式。
也正因如此,这些年他的生意才会做的这么大,发展的那么快。
“哦,这样啊。”
闻言,渡边源一郎露出了一副‘原来如此’的模样,然后不动声色的朝着千田信次递去了一个眼神,后者心领神会的点了点头。
“您好,渡边社长。”
听到自己的合作伙伴都在点自己的名了,中尾君山也只能硬着头皮,主动向渡边源一郎打起了招呼。
“嗯,你好,中尾社长。”
“好了,大家先坐,咱们坐下再聊。”
往昔说一不二的千田社长客串起了行政秘书,招呼起了大家坐下。
一行人倒也没纠结,径直便来到了会客沙发前坐下。
渡边源一郎、渡边悠、雨宫绫奈坐在了长沙发上,中尾君山、中年男人则坐到了对面的短沙发上,千田信次则是悄悄地坐到了短沙发上,刚好位于两拨人的中间。
“渡边社长,我们直入主题如何?”
中尾君山没有选择再客套。
的确,他的心里已经是有了相应的准备。
要是待会儿雨宫绫奈说些什么,甚至于为难他些什么,或者说让他下不来台,他都能接受。
但如果能够避免这些情况发生的话,他还是愿意去试一试的。
哪怕这样的可能性微乎其微。
毕竟他总不能站着被她羞辱吧?还是得替自个儿争取一下吧?
更何况以他对雨宫绫奈的了解来讲,这位雨宫家的大小姐,但凡牵扯到生意,凡事都会以利益为优先。
大不了他就多让点利,让对方满意,说不定这事儿也就这样过去了。
“可以。”
渡边源一郎微微颔首,同意了这个提议。
他本来也就是这么打算的。
明天就是新年了,年前的最后一天,他不想浪费在会社里,到家和妻子斗斗嘴,都比在这边杵着有意思。
同时,他也挺好奇的,假如把这单生意全权交给雨宫绫奈负责,她会怎么样去处理。
是会借此机会,和明显有渊源的中尾君山进行对抗,还是说,会摁下那份恩怨,以纯粹生意和利益的角度出发,争取下更多的利益,拿下这单生意。
“那么……”
闻言,中尾君山肉眼可见的松了口气。
既然渡边源一郎答应了,那他的计划也就成功了一半了。
“只是呢,这次不由我来和你们谈。”
渡边源一郎打断了中尾君山的发言。
该说不说的,这个人高兴的实在有点太早了。
“那是?”
“由我的儿子,和我儿子的……未婚妻,来和你们谈。”
渡边源一郎斟酌了一下用词。
“这不是……”
“他们的决定就是我的决定。”
渡边源一郎皱了皱眉,沉声打断了中尾君山的发言。
他能理解这人的心情,但不意味着他会顺着对方的意思来。
“……”
闻言,中尾君山沉默了下来。
只能说眼下的情况和他想象中的不太一样。
甚至于有那么点相差甚远了。
但不管怎么样,他的目的确实是达到了一部分就是了。
“接下来就请多指教了。”
他收回了视线,在心底深吸了口气后,看向了渡边悠和雨宫绫奈。
“嗯。”
渡边悠不咸不淡的应了一声。
对中尾君山,他没有任何的好感。
“能劳烦中尾社长把你们的合同给我看看么?”
雨宫绫奈很快的便进入到了状态。
对中尾君山,她其实没那么多的恨意。
甚至于严格意义上来讲,也得亏了他的叛变,才能让她下定决心。
“当然。”
在听到了这句话后,中尾君山在心底再次松了口气。
事实证明,他赌对了。
或者说,他的判断就是对的。
这位雨宫家的大小姐,只要论及生意,谈起正事,就绝对会公事公办。
“这是合同,您请过目。”
他自觉地用上了尊称,接着把合同递了过去。
“……”
只是这次,雨宫绫奈没有回应他,只是认认真真地看起了合同的内容。
坐在中尾君山旁边的中年男人也听出了点味来。
不过他并没有多说什么,只是默默地低下了头,思考了起来。
他的直觉告诉他,自己的合作伙伴,和这位渡边社长的儿媳妇,之前应该是结下过梁子的。
“这个价格嘛……”
在翻到了合同的第三页,目光扫过了相当敏感的利益分成的问题后,雨宫绫奈抬起头来,看向了中尾君山。
“可能不太恰当,您觉得呢?”
她皱了皱眉,道出了这句话来。
只能说好巧不巧的,这笔订单牵扯到的领域,刚好是以前的她有所涉猎过的。
自然,她也清楚这种单价一般是多少,长期合作又是多少,要表现出足够的诚意的话,又该让多少。
而中尾君山给出的这份合同,是一份相当微妙的合同。
它介于有诚意和一般之间。
只能说,合同上写的那些单价,有诚意,但不多。
“这份合同只是一份草案,后续具体的价格,肯定是得再进行协商的。”
中尾君山轻车熟路的给出了回答。
他已经彻底的放下心来了,眼下的节奏,就是在按照他所料想的那个节奏走。
“这样的话最好。”
雨宫绫奈垂下了眼眉,继续看起了合同。
“……”
这次,中尾君山倒是没有再讲什么,只是安静的等待了起来。
在彼此的立场对调的时候,他很清楚自己该在什么时候说什么话,又该摆出一副怎样的姿态。
该低头好好配合的时候,就得低头好好配合。
在这方面,他相当老练。
很快的,五分钟后,雨宫绫奈合上了合同,然后抬起头来,看向了中尾君山。
“那么,这份草稿的问题很多,我们一点一点的来聊。”
在斟酌了一下词句后,她道出了这么一句话来。
“可以,您说就是了。”
中尾君山依旧带着尊称。
两人就这样谈起了正事。
渡边源一郎亦跟着安静的旁听了起来。
只是他越听,越是觉得惊讶。
不吹不黑的讲,妻子对雨宫绫奈的评价还真没错,在饭桌上侃侃而谈的她确实不是只会吹牛,是正儿八经的有真本事的。
从价格,到责任分配,她的逻辑相当清晰,且言之有理有据。
中尾君山的那些下意识地语言陷阱,她一个没踩,相反,还给他提出了不少难题。
毫不夸张的讲,就会社管理这一块儿,自家儿子确实是捡到宝了。
立场互换一下,如果他的会社里有这么一个精明能干的人,能把会社管理的井井有条的话,他也会毫不犹豫地任命对方为社长。
用玩笑话来讲,这叫能偷懒。
而要是用真话来讲的话,那就是人家有这个能力,在确信对方可信的情况下,专业的事情交给专业的人来做就是最合适的。
别谈什么空泛的权利不权利的,能够挣到钱,让会社走起来,让会社的员工生活好起来的,才是真的。
说到底,营业额不会骗人,营业报表更不会骗人。
并且,最让他惊讶的一点是,在雨宫绫奈明显和中尾君山有私仇的情况下,她竟然能非常好的克制情绪,以非常理智的心态来进行讨论。
单论这点,她已经远胜过许许多多的从业人了。
并且,她也确实很有耐心。
不管那个中尾君山如何偷换概念,她都在好好的阐述自己的观点。
“这个价格的话,我们确实不太能接受,算下来,我们根本挣不了钱,甚至还往里贴一点人工费。”
又一次的,中尾君山道出了这句话来。
不得不说,雨宫绫奈确实是天才,她给出的报价,刚刚好就压在了他的心理预期的底线上。
要再多一点的话,他就接受不了了。
但是呢,他还是得再拖一拖。
毕竟在这样的商务谈判里,没有落实到纸面上的东西,就像老太太的牙一样,随时都有脱落的风险。
“当然,如果你们能退让一点……”
“那就算了吧。”
渡边悠握住了雨宫绫奈的手,接过了话茬。
而随着他的这句话的出口,中尾君山也随之愣住了。
不是,前一秒他们还在谈呢?
这怎么后一秒渡边悠就不按照规矩来出牌了?
“您这是否有点孩子气了?”
中尾君山皱了皱眉。
他可不能让这好不容易失而复得的订单,在这里功亏一篑。
刚才的商谈,已经让他丢掉了那些惶恐。
说白了,雨宫绫奈的那些发言,已经让他笃定了一点,那就是雨宫绫奈不会意气用事。
那既然已经确定了她不会带着私人恩怨来,那说穿了,不就是自己少拿点钱的事儿么?
这又不丢面子,又能怎么样呢?
更何况细水长流,总有挣的时候。
“你觉得让不出这个价格,可我们必须得要到这个价格。”渡边悠顿了顿,“中尾社长,请你回答我,在双方就利益问题没办法磋商的时候,需要继续浪费时间吗?”
今天早上刷牙的时候,老登就跟他透露过了,今天谈的这单生意,随便他发挥,谈崩了也没关系,权当积累经验了。
而且就刚才圣女大小姐和中尾君山的商谈里,他是读出了一个讯息的。
中尾君山很需要这份订单。
于他而言,哪怕他自己不挣钱,这一笔订单他也必须得拿下。
不然他也就不会再那个价格上扯半天了。
换而言之,这次,他吃定中尾君山了。
“……”
中尾君山沉默了下来。
“可是……”
“没什么可是的,千田社长,可以劳烦您把秘书喊进来一下吗?可以送客了。”
渡边悠像是看空气一样的忽视了他,视线越过了他的脸,落在了千田信次的脸上。
“好的。”
千田信次点了点头,站起了身来。
少做一单生意,和得罪老板的儿子,他可太懂该怎么选了。
“千田社长,请您等一下,这个价格我们能够接受!”
就在千田信次迈开了步子,才走了没两步的刹那,中尾君山在合作伙伴焦急的眼神下做出了抉择。
“这个不能问我,得问渡边少爷的意思。”
闻言,千田信次停下了脚步,转而转过了头来,看向了渡边悠,向他递去了一个询问的眼神。
“渡边少爷。”
中尾君山在心底咬紧了牙关,但表情仍旧自然、正常。
“抱歉啊,我这个人的记性不太好,时常会忘记东西,比如说刚才聊得那个价格,您瞧,我这脑袋就又记不住了。”
渡边悠轻轻敲了敲自己的头,一脸歉意。
中尾君山做过的那些事情,他可记得相当清楚。
圣女大小姐在和他说这些事情的时候,情绪控制的很好,但他还是能感觉到她那强压着的委屈。
那时他哄了她好久,她才真的慢慢地缓了过来。
眼下他好不容易抓到机会了,可不会这么轻松就放过他。
他也要让他好好尝一尝那种感觉,那种身在砧板上的感觉。
“在原本的价格上,我们愿意再让一成。”
中尾君山附和着干笑了一声,在心底牙都快咬碎了。
他怎么可能听不懂渡边悠的意思呢。
要换做往昔,他肯定直接就翻脸了,但眼下不行,这笔订单,他必须得拿下,这事关往后的生存问题。
“只是一成吗?”渡边悠皱了皱眉,露出了一副没听清楚的模样,“我应该是听错了吧?据我所知,想和新风株式会社做生意的人,是不少的。
“现在市场竞争又这么激烈,中尾社长您也该知道,有些东西是‘价高者得’才能拿到的。”
在价高者得这三个字上,他很是刻意的加重了语气。
“是。”
中尾君山低下了头。
现在,他可以确定了。
渡边悠是知道当时的情况的,更清楚他用什么手段背叛了雨宫绫奈。
“所以呢?”
渡边悠露出了一个温和的笑容。
他自诩不是一个恶人,但他无法接受有人欺负他的圣女大小姐。
能欺负她的,只有自己。
“所以我们愿意让两成。”
中尾君山咬着牙道出了这句话来。
资料上写的很清楚,目前他们之所以能在冲绳这边的市场进展顺利,是因为他们在偷偷拿新风株式会社背书。
——您看新风株式会社都在和我们做生意,质量这一块儿肯定是有保证的,而且您想想,以那位千田社长的性格,他会和产品质量没有保证的人做生意吗?
“还有呢?”
渡边悠看向了他。
他丝毫不担心中尾君山会不会气急了动手,理由很简单,中尾君山没这个胆子。
说白了,这个人就是经典的两头吃,但是会想方设法占好说话的人的便宜的那种人。
当它真正遇到了没办法招惹的,但又必须要讨好的人的时候,它就会像人类的好朋友一样,装出笑容,接受对方不合理的要求。
“您希望我怎么做。”
中尾君山把那句‘别欺人太甚咽进了肚子里’,他很清楚,面前的青年是吃定自己了。
可他对此却毫无办法。
“不不不不,您这话有问题,人应该为自己讲过的话,做过的事情负责任,不是么?诚信,才是生意能够长久持续的基础。”
渡边悠看向了坐在中尾君山身旁的中年人。
他相信以后者察言观色的敏锐程度,应该能听得懂他的意思。
中年男人犹豫了一下后,还是点了点头。
二选一的选择题,在他这里从来就是很好选的。
毕竟他的基本盘是冲绳,不是东京。
“……”
中尾君山沉默了下来。
在使劲咬了咬牙后,他松开了嘴,站起身来,朝着雨宫绫奈弯下了腰。
“雨宫小姐,之前的事,对不起。”
尽管心里很不情愿,但他还是道出了这句话来。
他都已经走到这一步了,让了那么多利了,也花了那么多时间了,沉没成本已经摆在那了,他是不可能放弃这个机会的。
“嗯。”
闻言,渡边悠转过头来看向了雨宫绫奈,轻轻拍了拍她的小手。
“……”
雨宫绫奈转过了头来,看向了渡边悠。
这一刻,她的情绪莫名的有些翻涌。
刚才巨魔先生打断她的时候,她本能的是想拉住他的,告诉他没有必要做到这种程度。
生意是生意,私人恩怨是私人恩怨,那不能一概而论。
可在他拉起了她的手后,她忽的就沉默了。
别说劝说了,就是一个字都讲不出来。
‘我会成为你的靠山’
莫名的,他说的那句话又在她的脑海里响了起来。
如果这会儿只有他们两个人的话,那她会毫不犹豫地坐到他的腿上,把头埋进他的怀里,然后任由情绪宣泄。
她,真的,不再是一个人了。
有人在乎她的感受,在乎她的委屈,愿意为了她去放弃那些唾手可得的利益。
可现在还有很多人在这里呢。
所以她只能。
“笨蛋。”
她抿了抿红唇,移开了视线,用只有他们俩能听到的声音道出了这两个字来。
然后。
她迅速收拾好了情绪,冷着脸看向了低下了头的中尾君山。
悠说的很对,很多人之所以道歉,不是因为知道自己错了,而是知道自己要失去某些珍视的东西了。
“我,不接受你的道歉。”
她一字一顿的给出了自己的回答。
“但是……”
呼。
她深吸了口气,补出了后半句话。
“这仅仅是于我个人而言。”
她还是不愿意因为自己的事情,而让悠失去这么一单能够大挣的订单。
二合一,就不拆了,惯例求个票,大伙儿明天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