兵部。
王以旂的值房内。
吴华一脸怒色,茶水喝了一杯又一杯。
而兰寿却静静坐着。
王以旂看着文书,但三成注意力都在两个侍郎身上。
先前蒋庆之令人来传话:锦衣卫去了吴华家,我这里去了兰寿家。
王以旂当即把二人叫来,很是坦然的说出了此事。
“这是污蔑!”吴华怒不可遏。
兰寿平静的道:“清者自清,何须焦躁?”
兰寿人称君子,而吴华却被人诟病为心胸狭隘,二人天然就是死对头。
吴华冷笑道:“装模作样谁不会?可吴某却不屑于如此。”
兰寿微微蹙眉,“尚书在此,何必倾轧?”
“我只是看不惯你这等伪君子!”想到锦衣卫此刻正在家中抄检,吴华怒火蒸腾,“公事吴某没少做,也没做错,不说尽忠职守,也算是兢兢业业。
你兰寿看似君子如玉,可做事却四平八稳,难事躲,好事上。
娘的,做了难事的我被人说什么心胸狭隘,得了好事的你,却被人奉为君子如玉,狗屁的君子!”
值房门没关,彰显三人之间并无密谋之意。
那些官吏听到争吵声纷纷出来。
“是二位侍郎在争吵。”
“是吴侍郎在撒泼。”
“我刚听到什么……锦衣卫在他家抄检?”
“多半是急了,可急有屁用,晚些锦衣卫来拿人,你再看他可还能咆哮。”
“兰侍郎果然是君子如玉,被他这般羞辱依旧面不改色。”
“兰侍郎两袖清风,岂能与吴侍郎这等……贪鄙的小人计较!”
“你疯了,被吴侍郎知晓你说他贪鄙,小心被报复。”
“锦衣卫都上门抄检了,你觉着吴华明日还能在此?多半是在诏狱。”
里面突然传来呯的一声,却是吴华拍了桌子。
“吴某就看不惯你这等伪君子,怎地?”
兰寿悠悠的道:“长威伯也令人去抄检我家,你看我慌了吗?为人不做亏心事,半夜敲门鬼不惊。吴侍郎,你惊什么?”
“说得好!”
众人不禁为兰寿的反击叫好。
一阵脚步声传来。
“是长威伯来了。”
蒋庆之带着几个东厂的番子来了。
“为何不是锦衣卫?”
众人不解。
蒋庆之走到王以旂的值房外。
三人缓缓起身。
“兰寿。”蒋庆之没进去。
兰寿蹙眉,“何事?长威伯这般气势汹汹,莫非我兵部有人涉案?我时常说为官不可贪,在名利之前要把持住,初心不可忘。
不过终究是兵部的人,若是能……从轻处置,还请长威伯网开一面。罢了。”
兰寿苦笑,“你看我说这些作甚?国法如山,岂能徇私?”
王以旂觉得不对……蒋庆之一直在看着兰寿,仿佛是看一只猴儿在表演。
“兰寿。”
蒋庆之缓缓说道:“那么多钱财在手,你却一文不花,你贪腐来作甚?”
兰寿愕然,“长威伯你说什么贪腐?”
“演技不错。”蒋庆之觉得这厮在后世至少能混个最佳配角,“自家住的破旧,穿的也破破烂烂的,不知情的还以为大明官员都是乞丐,腹诽陛下亏待了你等。可隔壁看守钱财的老头却穿着五百钱一件的衣裳……”
怎么可能是兰寿?
王以旂刚想问缘由,却见兰寿的腿一软,竟瘫坐在地上。
“你!”
王以旂不敢置信的看着自己的副手,“你……竟然是你?!”
蒋庆之走了进来。
“就在兰家的隔壁,抄检出了数十箱财物,价值二十余万贯。”
“伯爷饶命。”兰寿突然抱住蒋庆之的腿,嚎叫道:“那些钱财,下官一文都没花,都没花呀!”
“此人倒也是人才。”蒋庆之对王以旂说道:“谁能想到隔壁不是邻居,而是他买来放置钱财的地儿呢?”
“下官一文都没花啊!”兰寿涕泪横流。
“你是一文没花,可那些将士却因你等而忍饥挨饿,因你等而甲衣不整,军无战心……”
蒋庆之一脚踹开他,“来人!”
几个番子进来。
蒋庆之指着兰寿,“此人就交给你等了,告诉你家厂督,别客气,该用刑别忍着。”
蒋庆之一直觉得杀头太野蛮了些,可此刻却第一次生出了杀头太轻的念头。
“下官一文都没花呀!”
兰寿的身体软的就如同烂泥,拖过这等烂泥的人都知晓,哪怕只有百来斤重,可却比几百件的死物还难挪动。
“下官一文都没花呀……”
兵部官吏默然看着这位君子被拖走。
“我就说此人是个伪君子!哈哈哈哈!”
吴华放声大笑,然后冲着蒋庆之拱手,“吴某往日对长威伯颇为不满,总觉得长威伯不过是幸臣,凭何能凌驾于吴某之上。可长威伯大同两战,宣府设下圈套引君入瓮……今日更是明察秋毫,识破了兰寿这个伪君子。”
吴华认真道:“从此后,谁敢在兵部说长威伯的坏话,吴某当掌掴之!”
……
吴家。
时光流逝,可依旧没有查到有价值的东西。
陆炳茶水已经喝了好几杯,面色和天色一般,渐渐阴沉。
“指挥使,并未查到东西。”
一个百户满头大汗的来禀告。
抄检是个体力活,比如说水缸你得挪走,大件家具也得搬开,看看后面或是地下是否有东西。
“吴华这等小人竟如此清廉?”
身边的文书有些惊讶。
判断失误了……陆炳神色如常,“蒋庆之那边如何?”
“去问问。”有人吩咐道。
马蹄声在门外远去。
“兰寿乃是清官,蒋庆之那边定然无功而返,如此,咱们这里也不算丢人。”那个百户官抹了一把汗水,觉得这一趟白瞎了。
若是抄检贪官家,他们至少能拿到三成收获。
可吴华家并无贪墨而来的钱财,就算是查到了些财物,锦衣卫也不敢动。
否则以吴华那等心胸狭隘的性子,一旦发现家中少了财物,定然会弹劾陆炳。
心胸狭隘也有心胸狭隘的好处,那就是没事儿别人不敢招惹。
文书笑道:“那蒋庆之见咱们对吴家下手,别无选择,只能去抄检兰家,否则便有懈怠的嫌疑。如今他大概也在庆幸咱们这边并无收获吧!”
马蹄声再度传来。
由远及近。
一个锦衣卫小旗进了大门,单膝跪下。
“如何?”陆炳问道。
“是兰寿。”
轰隆!
天空中霹雳一声,接着乌云激荡,细雨飘落……
……
细雨纷飞,令人觉得遍体生寒。
嘉靖帝在得到了禀告,当即召集群臣议事。
“这便是满朝文武交口称赞的君子?”
“二十余万贯,这是多少将士的血?那个伪君子竟也喝的下去?”
“陛下,那些钱财一文不少……”
“把你的俸禄给我,我也一文不花,你觉着如何?”
朱希忠冷笑看着那个文官,“你莫非觉着,这位一文不花依旧是君子?”
那文官干咳一声。“下官并未这么说。”
“那你说了半晌,究竟是想说什么?”朱希忠问道。
文官犹豫着,瞥了嘉靖帝一眼。
道爷冷冷坐在那里,看不出喜怒来。
崔元蠢蠢欲动,却被严嵩扫了一眼。
兰寿倒台,此刻出手痛打落水狗不好吗?
崔元不解。
严嵩依旧平静如故。
嘉靖帝缓缓开口,“朕当年从安陆进京,一路听闻朝中多君子。杨廷和父子便是其中楷模。”
当初君臣角力,臣子那边的领头大哥便是杨廷和,他的儿子杨慎四处串联,让人难免联想到了王安石之子王雱。
这话带着讥讽之意。
“杨慎蛊惑百官在左顺门叩门嚎哭,朕大怒,令人杖责。那些被杖责之人,时至今日依旧有人称之为君子!”
嘉靖帝的眼中有讥诮之意,“兰寿也是如此,宦海多年,博了个君子之名。可暗地里却贪鄙不堪!长威伯……”
道爷,你这把我扯出来作甚……蒋庆之出班。
“陛下。”
见他惫懒,嘉靖帝的眉心跳了一下,“你以为何为君子?”
“陛下,这题目太大……”
“你只管说。”
“是。”蒋庆之看看众人,“真正的君子,行而不言。一切君子的美德由内而发,无需妆点,更无需修饰。
但臣以为,时移世易,人是善变的,今日的君子,明日可能变为小人。故而不应以一时言行定人品行。”
这还不够!
蒋庆之想到了明末的那些所谓君子。
所谓的众正盈朝。
“但臣觉着,一个人他越是缺什么,便会越想着去装饰什么,去补什么,去标榜什么。”
大明士大夫最喜标榜自己君子如玉。
这话太毒了,至少把在场五成官员的脸打成了猪头。
老弟啊!
你也不怕惹众怒……朱希忠也看不起那等伪君子,但这是潮流啊!出来混官场,不装君子的都是撒比。
比如说吴华那等,看似尖刻,实则在朱希忠等人眼中就是个蠢货。
你连装模作样都不会,还怎么混官场?
而且蒋庆之这番话不但打了士大夫们的脸,也揭穿了一个千年来的潜规则。
在普罗大众眼中威严无比的官员们,士大夫们,原来都是装的!
这就好比一个穿着一身叫做君子衣裳的士大夫,突然发现自己身处闹市,身无寸缕……
卧槽尼玛蒋庆之!
嘉靖帝看了表弟一眼,“兰寿,严惩。”
这个没问题。
可兰寿的接任者呢?
兰寿可是左侍郎,王以旂之下的第一人。
严嵩早已准备好了人手。
陆炳同样如此,但很遗憾,此次出手失败……
陆炳看了蒋庆之一眼,见此人似笑非笑的看着自己,心中不禁一凛。
若是他敢开口举荐人接替兰寿,蒋庆之这厮必然敢当朝把他的脸喷成猪头。
罢了!
陆炳看了严嵩一眼,心想既然如此,那便助严嵩一臂之力,留个人情。
可严嵩却不动窝。
站在那里恍若塑像。
老严竟然不争这个左侍郎?
就在众人诧异时,嘉靖帝问道:“兵部少了个左侍郎,庆之,你以为谁人能接任?”
陆炳心中一震,看了严嵩一眼。
老严依旧是那个模样。
这是嘉靖帝在酬功!
蒋庆之年少,若是骤然高位,必然会引发反弹。
但嘉靖帝却另辟蹊径,默许他扩张势力。
今日甚至主动为他铺路。
众人都以为蒋庆之会推举自己的人马。
比如说和王以旂做交易,把肖卓弄到兵部。
蒋庆之出班,“陛下,臣以为兵部右侍郎吴华勤勉,嫉恶如仇,可为左侍郎。”
吴华不是你的对头吗……朱希忠眼珠子都差点蹦出眼眶。
群臣都知晓吴华上次在兵部挤兑蒋庆之的事儿,所以此刻都不禁愕然。
嘉靖帝却颇为欣慰,“举贤不避仇。庆之有大臣体统。”
消息传到兵部,众人纷纷恭喜。
“陛下厚恩!”吴华哽咽道。
当日下衙后,长威伯府却迎来了一个客人。
“吴侍郎?”富城见到是吴华,不禁也有些意外。
“长威伯可在?吴某这个恶客来访,讨一杯酒水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