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婉清没睡多久,就又给疼醒了,看着自己血肉模糊小手,她又疼又怕。
“爹爹,我是不是残废了呀?”
“……还好。”朱祁镇看着那鲜红的小手,不禁闪过浓浓心疼,但很快他又坚毅起来,“婉清,爹爹问你,你很想做公主吗?”
“不敢了,我不敢了。”她摇晃着脑袋,惊惧未平。
朱祁镇温声道:“说出心中所想即可,你李叔不在。”
朱婉清举目四望,见李青真的不在,这才放心:“想,公主多威风啊,可以住好大好大的房子,谁见了不得弯腰?想做什么就做什么……”
她带着美好憧憬,巴拉巴拉……
“想做什么就做什么……”朱祁镇苦笑,“别说公主了,就是皇帝也没办法如此,你太天真了。”
顿了顿,“诚然,公主身份很尊贵,但你可知这光鲜背后的代价?”
“做公主还有代价?”朱婉清惊诧,“天潢贵胄诶,能有什么代价?享福的代价?”
“……小钱,你告诉她。”
钱氏叹了口气,道:“公主是尊贵,有很多人卑躬屈膝,尽心伺候,但一切光鲜都在嫁人前,一旦嫁了人,苦日子才算开始!”
“这是为什么呀?”
“因为……”钱氏看了夫君一眼。
朱祁镇接过话,“大明公主一般到了适婚的年纪,朝廷会安排选驸马,但为防止外戚干政,公主的夫君不能考取功名,更不能步入仕途;
换句话说,除了开国那会儿,后来的大明公主,嫁的都是寒门子弟。”
朱祁镇叹道:“闺女呀,大明公主看似珍贵,实则……说难听点儿,心中有抱负的男子,都不会看上公主,因为娶了公主,就意味着从此和仕途无缘。”
“驸马那么大的官儿,都没人愿意做吗?”朱婉清不信。
“官是挺大,可有什么用呢?”朱祁镇轻叹,“没有任何实权,除了照常领朝廷发放的定额俸禄,无任何油水可捞,且还不能纳妾,更无法休妻,嫖妓都是大罪。”
钱氏补充:“这倒也罢了,公主即便嫁了人,也只能住在自己府邸,不能和公婆住一起,亦不能和驸马住一起,两口子见一面,都跟过年似的,唉……”
朱祁镇点头:“以上种种,导致有身份,有地位,有学识,有抱负的俊才,都不愿意做驸马,因为,这对他们来说是一种煎熬。”
“对驸马来说如此,对公主来说又何尝不是呢?”钱氏叹道,“皇家女子要为天下做表率,不能抛头露面,只能整日待在府邸,连夫君都不能轻易相见,那样的人生何尝不是一种酷刑?”
朱婉清不解:“为什么不能住一起?”
“因为公主是高贵的。”朱祁镇说,“驸马和公主相见,要经过女官同意才行,这是规矩。”
“皇帝怎么会定下如此规矩呢?”朱婉清费解:“那可是他闺女呀,他怎么忍心女儿过这么苦?”
朱祁镇笑笑:“如果爹爹还是皇帝,爹爹也忍心,对皇帝来说,莫说女儿,儿子也是可以委屈,甚至牺牲、舍弃。”
朱婉清脸一白,她能感觉的出,爹爹并非吓唬她,“为,为什么啊?”
“在皇帝眼中,只有两样东西最为重要。”朱祁镇眼睛微眯,“一个是江山,一个是皇权,除此之外皆不重要。”
小丫头不甘心:“女儿也不重要?”
“不重要!”朱祁镇淡淡道,“莫把自己太当回事儿,爹爹宠你是因为爹爹是朱老爷,若爹爹是朱皇帝,呵呵。”
“爹爹才不是这样的人呢。”小丫头带着哭腔说,养成的有恃无恐突然没了仪仗,让她很慌。
“娘亲,爹爹他不会这样,对吧?”小姑娘泪眼婆娑的求证。
钱氏只是苦笑,坦白说,皇后也就那回事儿,她是运气好,遇到了深情的朱祁镇,若换个人,也不过一受气包,生育工具罢了。
可即便如此,在强势的孙太后面前,她一样得小心翼翼,如履薄冰。
甚至都被人暗中加害,这就是皇家的无情。
那座金碧辉煌的皇宫,说白了,就是权力场,身在权力漩涡,又有谁能独善其身?
岂是一个‘难’字能够表述?
小丫头见娘亲如此,脑袋摇得像拨浪鼓似的,“爹爹,我不要做公主了,咱们就在这儿住吧?”óΠъ.oяG
她无法想象,以后离开爹娘,且还不能见大哥哥的日子,会是怎样的煎熬。
比李叔抽她都要难受!
“爹爹,你……你想回去吗?”
朱祁镇摇摇头,温声道:“爹爹只想做你的爹爹,不想做你的父皇。”
顿了下,脸色严肃起来:“这件事万不可让别人知道,谁也不能告诉他,包括你那什么大哥哥,不然我们一家都要倒霉。”
钱氏认真补充:“轻则,囚禁至死,重则…意外身亡!”
“啊?”朱婉清惊诧的长大嘴巴,讷讷道:“皇帝要杀我们一家?”
她果然聪明,一下就明白过来,抓住重点,却也有些不敢置信:“爹爹,你不是皇帝大哥吗?”
“同父异母的大哥而已。”朱祁镇淡淡道,“即便是亲兄弟,事关皇位,人家也不会手下留情。”
“那我们岂不是……时刻都会有被人杀的可能?”她害怕极了。
朱祁镇道:“你要你不大嘴巴,我们便不会被发现,你李叔会保下我们;
还有,不要有什么优越性,咱们只是来投奔人家的,以后别再刁蛮任性了,没人有义务惯着你,切记!”
“是,女儿……记住了。”小姑娘讷讷点头,强烈的落差感,以及恐惧,让她一时间难以接受,伤心极了。
朱祁镇叹了口气,道:“小钱,你劝劝这孩子,我去走走。”
“嗯,好。”钱氏点头答应,将女儿搂在怀中,“婉清,你别怪你李叔,要不是他,就没有咱们一家,是他孤身闯千军万马中,历经苦难才把你爹带回来;
娘能从深宫逃出来,和你爹相聚,也是全靠他运作。”钱氏叹道:“常人有退路,爹娘这样的人没有退路,是你李叔硬生生给咱们开辟了条后路;
你可知,这其中他冒了多大风险?”
…
“舒服了。”李青哼着小曲儿,手里柳条甩的啪啪响,整个人念头通达。
来到前院,朱高煦正在跟着小老头锻炼,还一口一个大兄弟,毕竟俩人看着……差不多。
看得出来,小老头已经有些烦他了,好几次都差点儿没忍住,要给他来上一下。
李青连忙上前,拉住朱高煦:“歇歇吧,走,喝一杯去。”
朱高煦有些不太情愿,但拗不过李青,被他拉着去了凉亭。
“酒呢?”朱高煦左右看看,纳闷道,“不是说好喝酒的吗?”
“……你还真喝啊。”李青翻了个白眼儿,“没看出刚才我师父要揍你吗?”
“呃…呵呵……”朱高煦挠了挠头,不可思议道,“那小老头真是你师父?”
李青点头:“这还能有假?不是……你该不会想着长生不老吧?”
“倒也不是,就是有些好奇。”朱高煦道,“瞅着他也就跟我差不多,风一刮就到的样子,真比你还猛?”
李青好笑道:“就这么说吧,昔年你最巅峰的时候,百十个你加起来都打不过他,这还是保守估计;
即便是现在,他揍我一样跟揍小孩儿似的,你可以想象一下,他多厉害!”
“这大兄弟可真够牛的。”朱高煦咂了咂嘴,“我还以为你是让着他。”
“……我不会还手,还不会跑吗?”李青无奈道,“可事实就是,我连跑都跑不掉。”
顿了下,“还有,以后别再叫他大兄弟了,不然你跟你爹相聚的时间,会大大缩短。”
朱高煦:“……”
“对了,我那事儿你给皇帝说了吗?”朱高煦问,“现在都换皇帝了,新皇帝还认不认了?”
李青点头:“新皇帝宅心仁厚,你到底是他长辈儿,想来不会拒绝,我只是提了一嘴,但真正定下得当面说。”
“用我去京师吗?”
“身体条件允许的话,还是去一趟比较好,反正你早晚要去。”李青说道,“你不想在活着的时候,去拜祭一下太宗吗?”
“我拜祭他?”朱高煦冷笑连连,“我这辈子被他害的还不够吗?”
李青默然:“其实,他也是为了大局稳定;
你爹他不是个好人,更不是个好父亲,但从帝王的角度来看,他很优秀,远比绝大多数帝王都优秀;
你要体谅一下他,他不仅是你父亲,他更是大明的皇帝。”
说实在的,朱棣这辈子真心不容易,如果可以,李青也想化解一下父子矛盾,尽管朱棣已经不在了,但朱高煦还活着。
这个疙瘩能解开,无论是对死去的朱棣,还是活着的朱高煦来说,都是值得庆贺的事。
“老二啊,这么多年了,你还没有释怀吗?”李青轻叹,“你对皇位都释怀了,为什么不能对他……”
“行了行了,不说这个了。”朱高煦有些烦躁,“我没那么大度,他把我坑这么惨,我才不会原谅他。”
“随你吧。”李青无奈笑笑,“对了,到时候你希望葬哪里?”
“皇陵!”
“废话,我问的是离谁更近一些,太宗、仁宗、还是宣宗?”李青问。
朱高煦起身道:“我还没想好,到时候再说吧。”
“说好喝酒,却弄了我一肚子气,真是的……”他拄着拐杖,愤愤离去。
望着他的背影,李青轻轻笑了:憨憨终究释怀了。
太宗、仁宗、宣宗,看似多选,实则只是单选题,老子、大侄子,都不是憨憨的菜,只有仁宗可选。
但憨憨并未选仁宗,由此可见,他心里还是承认并认可父亲的。
李青辛酸又欣慰,最后化作一声长叹,好似了却了一桩夙愿。
不知不觉中,他已经扮演起大家长的角色,既是大明的大家长,又是朱家的大家长。
这一点,李青本人都不自知。
这么多年下来,他已经完全融入了大明,看问题不再以后世的眼光来看,也不再以后世的标准要求大明。
他明白,这不现实,更不可能。
这个时代的人们,上到皇帝,中到官绅,下到百姓,都被数千年来的封建思想腐蚀透了,观念被严重禁锢,形成了强有力的规则壁垒。
想打破?太难太难了!
且如果没有更好的承接方式,打破不但不会变得更好,反而会更差。
他这个后来人,也只能在现有的规则中做事,有余力时,尽量想办法做出细微改变,以润物无声的方式,潜移默化的改变。
但这,需要的时间太久,比把草原纳入大明版图的难度,要更大。
…
ps:今儿两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