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瞻基沉默许久,忽地坐起身子,“青伯,走。”
“去哪儿?”
“找爷爷。”朱瞻基道,“他肯定有办法。”
李青并不这么认为,不过还是和朱瞻基去了帅营。
帅营里。
朱瞻基简短节说了下李青的担忧,“爷爷,这种情况我们该怎么应对?”
“应对不了。”朱棣很干脆,“鞑靼不想正面决战,我们一点招都没有。”
“啊?这……”朱瞻基傻眼:皇爷爷你英明神武的人设崩了啊!
在他的印象里,爷爷是个无所不能的人,尤其是在军事方面,本以为爷爷信手捏来,不料竟是这么个结果。
朱瞻基挠了挠头,见爷爷依旧镇定,仿佛并不放在心上,恍然道:“爷爷你肯定是想到了解决之法,故意让我猜对不对?”
“想多了,这回是真没有。”朱棣摇头。
“那咱岂不是……”朱瞻基迟疑道,“白跑一趟?”
“哎?不白跑。”朱棣笑道:“胜利是达到目的,而不是杀敌多少,只要能达到战略目的,就是赢。”
“战略目的不就是削弱鞑靼部吗?”朱瞻基更迷糊了。
“是这样没错,”朱棣点头:“但打不打,如何打,他们占主动权,所以直接削弱很难,只能间接削弱。”
朱瞻基头有些痒,“孙儿愚钝。”
“很简单,让瓦剌活着就是对鞑靼的削弱。”朱棣道,“我们一来,他们只能全身心的对抗我们,无论打不打,都无暇顾及其他。”
“当然,之所以出兵,还有更深层次的考虑。”朱棣面容严肃:“瞻基,你以为帝王最重要的是什么?”
这个问题问得太过笼统,朱瞻基一时间也不知该从哪里切入,想了好一会儿,才试探着说道:
“能力?”
“不,是权力!”
朱棣哼道:“一个皇帝若是没了权力,那还叫皇帝吗?”
“爷爷说的是。”朱瞻基点头。
朱棣又问:“皇帝权力的构成是什么?”
这次有了切入点,朱瞻基略加思索,答道:“生杀大权!”
“太过笼统了。”朱棣摇头:“你记着,将来你做了皇帝,只需掌握三样东西,便可将皇权紧紧握在手中。”
“求皇爷爷教我。”朱瞻基俯身下拜,心情激动。
朱棣伸出三根手指:“军权、财权、官员任免升迁权!”
“只要掌握住这三样儿,你才是名副其实的皇帝。”朱棣淡然道,“实话告诉你,爷爷北伐不为打仗,就是为了继续掌握军权,借用军队控制朝局。”
“今年北伐,明年北伐,后年依旧北伐。”朱棣吁了口气,“只要爷爷这条老命在,他们休想渗透军队。”
朱瞻基怔了一下,旋即明悟过来,同时,心里的那股子骄傲荡然无存。
他深刻意识到,自己在政治上,终究还是太稚嫩了。
不过,想到军费耗资,他又有些迟疑,“爷爷连续北伐,对国家财政……”
“呵呵……垮不了。”
朱棣嗤笑道:“朕登基以来,花的钱还少吗?
南征交趾,北伐草原,编撰大典,通运河,建新都……大明垮了吗?”
“可是……”
“可是百姓过得苦是吧?”朱棣点头道,“通运河、建都,百姓确实受到了影响,但打仗是军队的事儿,碍着百姓什么事儿了?
之前加的税赋已经减回去了,百姓苦什么?”
“但……花钱啊!”朱瞻基受朱棣影响很深,同时,受朱高炽影响也不浅。
朱棣骂道:“学什么不好,跟你爹学抠门儿?!”
爷爷教训孙子,李青也不好插话,伸手在冰桶里捏了颗葡萄丢进嘴里,冰冰甜甜,滋味儿美妙。
于是,他又捏了一颗。
朱棣骂完,这才道:“春天水草丰美,除了人之外,战马、驴的口粮几乎不用担心,咱大明还养不起十几万大军在草原几个月啦?”
朱瞻基无言以对。
朱棣又道:“朕告诉你,一旦皇权受损,大明的赋税绝对会大大缩水,那可比出征花的这些钱,要多多了,海上贸易还在继续,大明有钱!”
“皇爷爷说的是。”朱瞻基脸上发烫,为自己的无知感到羞愧。
“明白就好!”
朱棣脸色缓和了几分,随即叹了口气:“你知道当年建文为何会失败吗?”
“这……孙儿不知。”
关于建文,朱瞻基也只敢私下和慈祥的老爹谈论一下,从不敢在朱棣面前提起。
“就是因为文臣。”
“这样啊!”朱瞻基做恍然大悟状,其实他早就知道了,靖难之役的本质是文武之争,当然,也离不开皇爷爷的英明神武。
“你觉得齐方黄三人如何?”
“乱臣贼子!”朱瞻基政治正确的回答。
“朕是问……算了。”朱棣换了种问法,“你可知他们为何那么做?”
“为了和武将斗!”
“对,也不全对。”朱棣点头又摇头:“其实,从本质上来看,建文新政还是有可取之处的,甚至称得上良策。”
“啊?”朱瞻基有些懵:爷爷竟然夸建文,太阳打西面出来了不成?
只听朱棣继续道:“建文新政主要概括:重文臣,轻赋税,平冤狱,变官制,削藩王;其实呢,这些策略,只要施行得当,于大明而言好处多多。”
朱瞻基深以为然,但嘴上却不敢应承,他知道还有但是,同时,也不想肯定建文。
因为肯定建文,就意味着否定爷爷,否定他们这一脉。
“但是呢,”朱棣哼道:“那些个文臣可不是好东西,重文臣就不说了,轻赋税也不是为了百姓,而是为了官绅利益,至于平冤狱……呵呵,
太祖惩治的大多都是贪官,他们平冤狱,平的也都是贪污受贿的官员,可见他们为百姓平反了?呵,目的就是削弱贪污惩罚;
变官制,改科举为荐举,说是举荐贤才,实则是为了和皇帝争权,一个皇帝若失去了官员任免权,那对官员的威慑力、掌控力也会大大减弱;
削藩王,则是因为藩王、勋贵的捆绑,让文臣心生忌惮。”
朱瞻基咽了咽唾沫,突然觉得那群人很可怕。
朱棣哼道:“齐方黄三人,尤其是方孝孺,在文臣圈子里威望甚高,究其原因就是他太能为文臣谋福利了。”
“朕夷他的三族,杀他的学生,就是要把这股邪风压下去!”
朱棣杀气凛然,旋即,又苦笑道:“现在看,效果不是很大啊!”
朱瞻基惊诧道:“皇爷爷以为,文臣私下称赞方孝孺,并不是因为他忠君,而是……”
“不然呢?”朱棣哼道,“爷爷进南京城后,除了靖难名单上的齐方黄,其他京官有一个硬骨头吗?
杨荣还假惺惺地让朕去祭孝陵,用他说?
茹瑺更是跪在地上求朕登基,一个个的……还忠君?
什么东西?”
朱棣骂骂咧咧,他从骨子里看不上这群文臣,“朕进军南京城后,只有铁铉,以及少部分地方官儿,还在拼死挽救,其他人都在想着改换门庭。”
“现在知道,他们为什么拦着不让出兵了吧?”
朱瞻基脸色有些难看,“为了削弱爷爷的军权。”
“嗯。”朱棣淡然道:“朕出征不为打仗,就是为了掌军权,朕还没死呢,他们就想故技重施,哼哼,早点儿。”
“皇爷爷英明。”朱瞻基心悦诚服,“孙儿定会向你学习。”
朱棣露出笑意,十分享受孙子的马屁,“好孩子,比你爹强。”
“呃…其实我爹也挺好的。”朱瞻基小声逼逼。
朱棣笑脸一收,骂道:“狗屁,就他那样儿……他就不适合当皇帝。”
“皇上,人不可貌相。”李青吃完最后一颗葡萄,开口道,“太子的理政能力有目共睹,前些年南征北战,通运河、修大典……太子从中周旋,出力甚大,监国也监的极好。”
“没说他监国不好。”朱棣断然道,“但他只适合监国,不适合做皇帝,他没做皇帝的野望、霸气,他做不好皇帝。”
对好大儿的嫌弃,朱棣从不掩饰。
“瞻基,爷爷交代你个事儿。”
“哎,皇爷爷您说。”
朱棣道:“朕死后,那群王八羔子定然会给方孝孺平反,你爹那个软蛋多半会同意,到时候,你可得搅和黄了。”
“嗯,爷爷放心。”朱瞻基郑重保证:“若真那样,孙儿绝对会出手阻止。”
朱棣笑了笑,仰脸望着帐篷:“那爷爷就放心了。”
他喃喃道:“我一生啊……真没过几天舒心日子,我自问对得起江山,对得起社稷,我没错,更不会认错;
后世人如何看我,我不管,也管不了;
但朱家人,后继之君,不能否定我,不能否定我的功绩。”
“皇爷爷英明神武,乃千古圣君。”朱瞻基满脸崇敬。
这话虽然拍马屁的成分,却也出自真心。
朱棣笑得开怀,笑得欣慰:“瞻基啊!”
“孙儿在。”
“你记好了,没有实权的皇帝,是做不好皇帝的。”
朱瞻基点点头,继续听着下文。
朱棣面容严肃起来:“纵观历朝帝王,有大成就者寥寥无几,大多都是平庸,甚至昏庸,难道是那些帝王不想做出一番功绩?
不,不是的,不是不想,而是做不到!
我敢说,自秦始皇以后的皇帝,除了晋朝司马家族亲乱搞,其余帝王几乎没有昏庸的,之所以给人的印象是昏君,是因为他们太弱;
既管不住文臣,又管不住武将,只能权力下放,但无论是文臣,还是武将,有了权力,绝大数都会损公肥私,
而最终,都是皇帝背锅!”
缓了口气,朱棣继续道:“就拿建文来说,难道他不想做一个好皇帝?
难道他想亡了大明江山?
之所以搞得一塌糊涂,一方面是能力不够,但更重要的是他太软弱了。”
朱棣叮嘱道:“你记着,今日的软弱之君,就是后世人眼中的昏庸之君。”
“孙儿谨记。”朱瞻基认真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