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青一边为弘治推拿,一边问:
“听说前段时间藩王闹事,真的假的啊?”
赶赴京师的路上,他听王守仁提过一嘴,不过尚未尘埃落地,他想听听弘治打算怎么做。
“也说不上闹事吧,这事儿……有些复杂。”朱佑樘简明扼要解释了下经过。
李青沉吟道:“太子出发点是好的,只是用力过猛了些,却仍可努力。”
“宗禄永额万不可取,至少现在行不通。”朱佑樘严肃道,“朕天命无多,他日御驾西去,朝局必将发生动荡,若是再得罪了藩王……怕是厚照更加难以应付。”
顿了下,道:“这都过几个月了,藩王耐性也被磨的差不多了,这马上也快中秋了,朕想着到时候趁着机会,将藩王交税的事儿给落实下来;
如今朕缠绵病榻,正好可以赖在藩王身上,想来他们不会再激烈反对。”
朱佑樘苦笑自嘲:“朕这个天子一直都是老好人,可身为皇帝,如此属实失职,这次哪怕为了儿子,也得做回恶人了。”
“倒也不必如此,弘治一朝总体来说还是挺好的,如今这般,完全符合先帝的心理预期。”李青轻声安慰,“也不能怪你没作为,实在是先帝做的太多,没你发挥的空间。”
“真是……这样吗?”朱佑樘问,“你觉得先帝会满意朕的执政策略?”
“有什么不满意的呢?”李青轻笑点头,“百姓安居,国力向上,朝局稳定,你做的挺好了,当初我与先帝下江南,他常说对你的期许,大抵就是这些了,这些你都完成的不错。”
“真的?”
“当然。”李青含笑点头。
历史上的朱佑樘如何他不知道,可眼下这个,确是一个很合格的守成之君。
确有瑕疵,却也有闪光点。
文官放纵了些,也干了实事,在大明高速发展的阶段,就怕臣下内耗不作为,这一点,弘治一朝完美的避开了。
只是……也使文官集团更加壮大了!
不过李青总体是满意的,文官集团远没有到失控边缘,大明也得到了长足的发展。
朱佑樘确实仁慈过了头,可也正因仁慈,大明才得以迈向工商业发展之路……
若是换成朱棣、朱瞻基那爷俩,任凭李青说的天花乱坠,二人也不会答应。
无他,皇权大于一切!
可在弘治这里,却得到了完美施行。
有时李青也会自我安慰的想着,这所谓大势,是不是也冥冥之中利于自己的谋略呢?
帝王的性格,往往决定着国家发展方向,甚至……性格大于能力。
只不过,朱厚照的性格……李青实在想不到如何利用。
通过王守仁的讲述,以及这次宗禄永额,李青对朱厚照的能力还是挺认可的,然,这性子……跟眼下的政局实在不契合。
如若把朱厚照跟朱标对换一下,那真是再好不过了,不是说朱厚照能力强过朱标,而是他的能力、性格、政治土壤……最适合接老朱的班。
可惜,没有如果。
“先生怎么不说话了?是觉得藩王不会轻易答应交税吗?”
“哦,不是。”李青按下思绪,道,“我在想,既然要利用扣帽子来实现政治成果,何不利用的更彻底些呢?”
“什么意思?”
“当初跟先帝闲聊时,他也提过类似宗禄永额的设想。”
其实朱见深没说,是李青瞎编的。
说起来,当初在藩王被朱棣削过一次后,他倒是跟朱棣提过类似的设想,只是朱棣觉得那样太狠了,怕到了地下没法跟老子交代,便没同意。
宣德朝……他早早下野了。
到了第二次入朝,三杨当道,文官做大,他也没精力顾忌藩王,想着先把政治格局拉回来,然,刚有起色,朱祁镇来了个御驾亲征……
朱祁钰的上位过程,注定他做不了一个铁腕皇帝,且他性格也做不了铁腕皇帝,到了朱见深时……问题就有些严重了,便又给了藩王喘息之机。
朱见深把政治格局拉回来了许多,弘治虽放纵了些,但情况还是要优于朱见深、朱祁镇两兄弟。
李青觉得针对藩王的改革不能再拖了。
他跟藩王没仇,也不是存心让老朱的儿孙过苦日子,奈何……这群家伙太能生了,哪怕爵位递减式继承,宗禄仍是朝廷一大支出。
要知道,王爵是不在递减式继承范围之内的!
这也就是说,王爵每传一代,就会多一大批郡王、及郡王以下的宗室,尽管递减式继承,可总体数量依旧在野蛮生长!
当然,如若不递减,将会更加恐怖。
眼下来说,已经有宗室归于平民了,可减少的远比不上增加的,宗禄开支依旧在上涨,上涨幅度没原制度那么变态,却依旧惊人。
是时候再踩一脚刹车了……李青严肃道:“太上皇,宗室开枝散叶的速度太惊人,一生二,二生三,三生百千……虽递减继承,可王爵并不受影响,如若不改制,总有一天朝廷会顶不住这庞大的财政支出。”
“你的意思是……王爵也递减继承?”不待李青说话,朱佑樘断然摇头,“这万万不可,如此比宗禄永额还狠百倍,等同于天下所有藩王的儿孙,数代之后都将尽数归于平民,
若是命长且繁衍快的情况下,藩王甚至可以亲眼看到子孙变成普通百姓,这样做,怕是他们明知必死,也得合起伙造反了!”
朱佑樘吁了口气,叹道:“朕也是父亲,虽然朕只有厚照一个儿子,可将心比心,若是朕有其他儿子,也一样不愿看到儿子的儿孙变成穷苦百姓啊!”
李青沉默,无言以对。
人性就是如此!
越是享有特权的人,越想将特权传承给子孙万代。
就算在弘治这儿得以施行,到了弘治之后也将成为一纸空文。
细想想,朱厚照的设想,倒更具有可行性。
“我并没想一步到位……算了,既然你不同意,那就以太……皇上的设想为目标,开始谋划吧。”李青道,“直接施行宗禄永额,确不可取,但我们可以一步步降低他们的心理预期,从而接受宗禄永额。”
朱佑樘沉吟了下,问:“先生有何妙计?”
李青嘿嘿一笑:“很简单,拖欠宗禄。”
“这……”朱佑樘皱眉。
“不是不发宗禄,是发一部分,留一部分。”李青笑道,“朝廷有朝廷的难处,不是吗?”
朱佑樘继续皱眉。
李青补充:“钝刀子割肉疼是疼了点儿,却远不至于让他们急眼,更生不出破釜沉舟的勇气。”
李青阴恻恻笑道:“就这么一点点割,割到最后,他们就是想破釜沉舟也没了力气,最终,只能接受宗禄永额!”
缓了口气,李青认真道:“这个过程会很漫长,需要一代人,甚至两代人的努力,可结果却是为朝廷节省大量的财政支出,立在千秋万代不是吗?”
朱佑樘沉默好半晌,才缓缓点头:“唉…,就这么办吧。”
他仍是有些担心这般会酿成灾祸,可他也知道,若不遏制藩王宗禄对朝廷财政的负担有多大。
顿了顿,道:“此事你与厚照阐述利害,这个设想是他提出的,你肯支持,他会对你亲近不少。”
言语间,透着浓浓的托孤之意。
李青对弘治没什么感情,可这一刻也不禁微微动容。
“好!”
…
推拿结束,李青叮嘱道:
“馋的话,可以吃些橘子、苹果这些含糖低的水果,你现在也不需要处理公务了,提不起劲儿也无伤大雅,再不忌嘴,我也帮不了你。”
“嗯,好。”朱佑樘点头。
“多注意休息,过几日正式进入治疗阶段。”李青起身,“我先回去了。”
“先生且慢。”朱佑樘追问道,“我最短还有多少时间,你放心说,我能接受,心里有个准备也方便我规划余生。”
李青沉默了下,说:“至少明年中秋你绝对能吃上月饼。”
这是最保守的估计!
乐观情况下,弘治差不多还有三年左右的时间。
“比我预想的要好多了。”朱佑樘轻轻点头,叹道,“我本以为能撑到过了年就谢天谢地了。”
李青笑了笑:“放平心态,乐观些,不止一年。”
…
东宫。
李青品茗,坐等朱厚照回来,桌上摆放着御膳房的点心,应季水果,以及蜜饯等小吃,那叫一个享受……
今日朱厚照比往常下班早许多,才午时末,就黑着脸回来了,跟谁欠他钱似的。
见李青这死出,朱厚照更是不忿,骂道:“李长青!你来京师干嘛的啊?
闲着没事不会多翻翻医书?
父皇都给你封太子太师了,你怎能不知感恩?
真把自己当大爷了?啊?都是惯的……”
朱厚照满脸怒容,骂骂咧咧,心里极度不平衡。
然,李青却跟没事儿人似的,甚至还翘起了二郎腿,他悠闲品茶,仿佛在看跳梁小丑一般。
“欺朕太甚……”
“别这么大火气嘛,来坐。”李青笑眯眯道,“你想不想把宗禄永额做成?”
“做你大……嗯?什么意思?”朱厚照狐疑。
“坐。”李青微微扬了扬下巴,指着身边椅子。
你最好别是信口雌黄,不然,不然……朱厚照走到椅前坐了,闷声道:“说说吧!”
“这就是你求人态度?”
“谁求你……姓李的,你戏弄朕是吧!?”朱厚照一蹦三尺高。
“你看,又急。”李青好笑摇头,似是无奈,又似失望……
“若你一直这般,群臣拿捏你跟拿捏小孩儿一样容易……”李青有故意气他的成分,不过,更多原因是想以此使他记忆深刻。
最好能记很久,甚至刻骨铭心的那种。
“就拿现在来说,你看似强势,实则不过是嗓门大了点,咋咋呼呼能解决问题?能奈我何?”李青说道,“你把弱点整个暴露出来,岂不更方便受制于我?
理智正确的做法是听我说,从中找出我的破绽,从而一举击溃……如若不能,至少也显得你这皇帝大度,且还能让我摸不清你的真实想法,从而产生一丝忌惮……”
李青开始上课了。
“发火是无能的表现,因为绝大数时候发火是解决不了问题的,你做皇帝也有些时日了,几乎每天都在发火,可结果呢?”
李青自问自答,“结果就是除了每天让自己弄一肚子气,并未取得一点政治成果!
你觉得,群臣真会怕一个动不动就跳脚的皇帝吗?
你要学会隐藏自己想法、情感,要让人摸不透你,须知,未知的才是恐怖的……”
朱厚照简直要气炸了,更让他生气的是……
他发现李青说的这番道理……非常正确,甚至他有种被折服的感觉,根本找不出破绽。
朱厚照悲哀的发现,自己不仅打不过李青,还说不过李青……一败涂地!
我居然……,不是这混账的对手?
少年人有些不能接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