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有什么不信的呀?如果不是俺闺女跟你说清楚了,你不会一早就等在这里的,俺们走吧!”佟父摆摆手,信他肯定是信的,就是不信闺女会同情他可怜他。
他哪怕说点别的理由,都比说芦苇可怜他有可信度,余光又看顺和兄弟们的好奇,只能按耐下心里的疑问,笑呵呵的赶车带人走了。
一车人到了府城,潘瘸子下去找人一柱香的功夫领过来,对着众人说道,“这是俺娘子和闺女!”
采薇吃惊的看着这一家三口,还上去摸了摸潘瘸子的娘子手,温热的!
“俺们不耽误功夫了,有什么事去了豆庄再说,”佟父把马缰绳递给了彭顺和。
庆和兄弟坐在车尾,偷偷的打量潘瘸子一家人,也没开口问什么原因,就是单纯的好奇。
一路上几人抱着脑壳,寒风从脑袋顶上穿过去,冷的他们睁不开眼的到了豆庄。
“佟大叔你们来了,”油勺子带人扛着锹站在门口笑着打招呼。
“来了!昨儿十五收到肉了没?节过的好不好呀?”佟父朗声关心的笑问。
“过节了!一人吃了一碗肥肉可解馋了,”单身的汉子忙不迭的笑回道。
“现在十五节,一人吃肉全家不饿,大叔不怪你们了,等春收完再单着,佟大叔可就不高兴了,”佟父玩笑的说半真半假的话。
“佟大叔,俺们也不想一个汉子捂不热被窝,这不没人家嘴甜不是?”说话的汉子目光投向过年这几天,又成了几对的人家羡慕拍大腿。
“这事简单,你们单着的都好好一门心思弄好田,等春收完了,佟大叔给你们找媒婆问问去,看看还能不能半袋粮换人了,哪怕一袋粮也可以,总之能换一个回来成家,那就换一个,总比都是光棍汉子强。”
“佟大叔有了先给俺换,俺愿意收粮了就换人……”
“现在没粮嘴上叫的山响,等明儿收了看你舍不舍得,”张多田闻言笑骂起来。
说说笑笑了一会,油勺子他们带人继续去挖地窖。
佟父把潘瘸子一家安排去了采薇屋里,这一家人太安静了,不特别留意他们,都想不起来他们的存在,十几岁的姑娘木木的也没话,眼里总是带着疲惫和胆怯。
“顺和你们今天别去酒房那边了,把家里整整弄出来,特别是顺和这屋,”佟父说完有意无意的看了一眼庆和。
庆和走到马车跟前笑道,“走前芦苇姐说了又说,让俺们来了第一时间去仓库,把地瓜种子拿出来挑挑,免得有的烂了不知道,给好的带坏了就没得用。”
“秀姑你现在去喊所有嫂子们,都拿筐和盆去仓库帮忙挑地瓜,这可都关系到每家每户的收成,”说完对秀姑眨眨眼。
秀姑一时没反应过来,又看吉和摸筐不说话,突然明白过来了,这是找油头去检查仓库呢!直白的说检查仓库会寒了干活人的心。
“行俺这就去喊,”秀姑急忙风风火火的去各处喊人来了。
“种子点好了以后,顺和你们兄弟要拉车回去拉木头过来,那些木头都是采薇阿姐要的东西,估计没有六七天都拉不回来完,”佟父嘟囔了一句。
不多时来了不少妇人,现在看这些妇人,比刚来时感觉精神好了很多。
“佟大叔俺们这些人挑可以吧?”秀姑问道。
“可以,不行挑慢点就是了,让老爷们安心的挖地窖,再说了,老爷们跟你们混一起也不行的。”
“记着大的挑出来放一处,中等的放一处,小的给放一处,这样十几天后俺们育苗心里也好有点数,”佟父仔细的交代着秀姑。
“好的佟大叔,胡嫂子俺们下去忙了?”秀姑笑着挽住油勺娘子。
“那俺们赶紧去忙,”一群妇人浩浩荡荡的走了。
“采薇带你潘婶子,还有你潘家妹子给酒锅洗了,明天开始让她们娘俩跟你学酿酒,”佟父看人走完了吩咐采薇。
采薇眼里闪过不解快不可见,扬起爽朗的笑容拉着任雯,“还不知道潘妹子叫啥名呢!”
“我叫……俺叫雯妹,”任雯有些紧张的回了一句。
“名儿真好听!俺带你跟潘婶子进屋收拾房子了。”
潘娘子目光看向潘瘸子,看他轻快的点了一下头,无声的跟了进去。
佟父看门口的人走清净了,才笑道,“我带你去看看我闺女今年要做事的地方。”
潘瘸子依旧是一副没见过世面的老实样,走在佟父身后低着头手足无措的。
“我不管我闺女跟你说了啥,也不管她跟你有什么约定,只要有啥危及我闺女的事,我都希望你第一时间告诉我,其他的你不说我也不会多问。”
“这世上不管有多么可怜的人倒在她面前,她都不会生出怜悯的心,所以你说她可怜你,我是根本不信的。”
“不过我的女儿也不是恶魔,她没有害人的想法,她最多就是感情不丰沛,为人没有同理心!”
“造成她如今这样,是我这个当爹的做的错事,当年我只是满心的恨怨她母亲,一心要用软绳子拖死她妈,就是拖不死也要拖疯她,报复她给我们父女带来的伤害和侮辱。”
佟父眸光悲伤又追忆的看着潘瘸子,对着这么个陌生人,他突然有了想一吐为快的冲动,他跟芦苇母亲不仅仅是两败俱伤,他们还伤害了唯一的闺女。
“我女儿很小的时候就会察言观色了,她也没有玩伴,出门面对的,都是围着她转圈的孩子堵她,打她,骂她,给她打的钻进狗窝里待了半夜,我拿灯找了她半夜,找到她那一刻,她没哭我哭了。”
“这让我更加坚定的,要与她母亲不死不休的心,她母亲与其说是得病死的,还不如说是我逼死的!”
“外人看我们一家从不吵闹,还是少有的幸福美满,所有认识不认识我们的人,都说我是个好丈夫,妻子做了出轨的丑事,我还能如此大度的容忍包容她。”
“好的总要有不好的来衬托,别人夸我一句好,自然就有十句骂她不好的话,邻里邻居骂,娘家婆家骂,就连陌生人知道了都当面骂她。”
“后面虽然我们搬走了,但是每年我都会带她回熟悉的地方拜年,我则是找个理由离开,独自留下她面对一轮一轮的责骂,让那些骂声一遍一遍的提醒她,她曾经做过什么样对不起我的事。”
“我要让那些骂声一生一世的刻她身上,我要让她一遍遍听,我是亲戚们眼中怎样的一个好丈夫,她又是多么肮脏不堪的妻子和母亲,我把闺女受到的侮辱刁难,千百倍的还她身上。”
“我闭眼都能想象等待她的是什么话,毕竟所有人都知道,我为了她爹娘都不要了,她承受的所有精神辱骂都是她活该,她应该日日夜夜受言语的鞭挞。”
“都说知子莫如父母,我搬走后,我的老父亲顷刻间就明白了我的想法,他觉得我才二十多岁,人生的大好时光为什么要走死胡同里?他让我老母亲劝我,甚至跪下求我回头。”
“我抱着我睡着的女儿,指着她的脑袋说道,如果囡囡的血能完好如初的回去,我就心甘情愿放了她,我还拉开囡囡的衣服,她小胳膊上青青紫紫的都是印子,有的还破皮流血了。”
“我老母亲看了哭的肝肠寸断,她要留下囡囡亲自带,她说我们这样囡囡怎么长大?我怎么会同意呢?没有女儿时时刻刻在眼前提醒她犯的错,她过忘了怎么办?”
“就这么我们一家三口在同一屋檐下,不吵不闹不说话,过着日复一日的生活,她每日天不亮去大马路上卖煎饼。”
“晚上天黑回来,在她回来前我会把闺女哄睡着,囡囡从她母亲出事那日开始,就在没同她母亲说过话,她甚至到现在都没察觉到这个问题。”
“孩子的行为意识很好培养的,早上不给见面,一天都在上学见不了面,晚上可以见面又已经睡着了。”
“如此两三年的时间,她母亲就会在她生命里形同透明人,母女同屋却从不说一句话,也没觉得有什么问题,逢年过节我需要她母亲出去经历暴风雨的时候。”
“我会当着我女儿的面轻声告诉她,谁谁家需要去人吃酒了,你去走一趟,她会无声的点头答应下来。”
“我女儿就是在这样冷冰冰的家长大的,我用自己的方式报复回去了,我心里其实挺畅快的,我知道她不敢离婚,也不敢抛弃我们那个家,如果她离开了,最先不放过她的就是她两个哥哥。”
同时她还明白,离开家,意味着从此她再也不会看见女儿了,那时候我女儿就不是漠视她那么简单,而是会彻彻底底的忘了她,所以她不敢走,她每天晚上收摊回来,躲在我故意留的门缝里看女儿,有时看一个小时,有时看两小时都舍不得去睡觉。”
“后来丫头长大了,学习任务重我主张她住校,休息的时候接回来吃顿饭就送走,再后来我甚至不接她回来吃饭。”
“我自己去学校看闺女,不接闺女回来是因为我发现囡囡变了,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她注意到了她母亲,我怎么允许我女儿注意她母亲呢?她那么脏那么伤害我闺女,她怎么配让我女儿注意她的?既然囡囡注意了那就不要回来见面了。”
“就这样囡囡从初中住校,一个星期回来一次,到高中一年级一个月回来一次,再到高二开始我不给她回来,直到她大学毕业,都没在家住过几天,以前小寒暑假我送囡囡回乡下住,后来长大我给她报满学习班,她也就没了精力回家来。”
“我只顾着报复了,我忘了囡囡那几年正是需要爱和温暖的时候,她需要我们陪伴她,可我们什么都没有给她,给她的只有孤独和日复一日冰冷的生活,丫头的心都是敏感的,求不到慢慢的就不需要了,回家也是能推就推了……”佟父说到这声音里都是潮湿的,还是那种湿霉的干哑。
“我唯一的遗憾是没有逼疯囡囡母亲,我是想让她疯掉的,她可真能忍!每年忍受各种辱骂扛了,母女都在同一屋檐下住着,甚至都不如陌生人,她同样也认了,好不容易闺女改变了,却又如同不还巢的鸟儿飞走了,再没有回来过。”
“结果她得病了,我女儿不顾劳累奔波的赚钱要救她,虽然她每天都骂我闺女,想让闺女放手别治了。”
“偏偏我闺女打不还口,骂不还手,不管她妈骂成什么样,她都不为所动,像骂的人不是她一样,有时骂的医院里的医生大夫都看不下去了,闺女还是不闻不问的赚钱要给她治。”
“可能她忘了吧!我那闺女有她一半的倔强骨血,还有一半我的心思,不管别人怎么对她,打得过当场还回去,打不过的,可以给你磕头求饶,过了这一茬让你翻不了一身。”
“也是凭着她的狠劲,她母亲走了六年,我们还了九十三万五的账,直到我闺女也得病了,我才突然意识到我错了……”
“我不应该用大人的错来折磨孩子,她短短的一生路没有任何错,却承担了她母亲的骂名我的报复,她这样的孩子生长在畸形的家庭里,甚至都不知爱是何物,她可能会去共情可怜人吗?”佟父满目苍凉垂满泪的问潘瘸子。
潘瘸子张了张嘴目光里涌动着悲恸,“我……答应她守好大门的,别的事情我一概不知。”
佟父闭了闭眼双手无力垂下,半晌道;
“我曾经失去了她,我跪在佛祖面前虔诚的祈求,甚至愿意用生生世世换我闺女有个好结果,大概佛祖听见了我的虔诚,我失去的闺女又还给了我!”
“当我第一眼看见她的时候,我没有喜悦只有痛彻骨髓的害怕,你知道我怕什么吗?”佟父看似问潘瘸子,又仿佛在问自己。
“我看见了她同她母亲一样的眼睛,不悲不喜不忧不惧,眼底都是漠视的疯狂,那是对世界不留恋的眼睛,除了冷漠就是无情,让人看了心生惧意的荒凉。”
“我太熟悉这样的眼神了,这样的眼神笼罩在我们的家二十年,不知不觉又深深的烙在她们母女的眼睛里。”
“那里没有温度,没有生命,没有任何的希望,有的都是看不到头的枯寂,我在十米开外都能感受到死气扑面袭来,我怕她不知生命之重,毫不犹豫的再次走了……我……”佟父有些说不下去了,沉默了很久才道;
“你一家今年会给你安顿好的,以后纸墨坊都交给你看大门了。”
片刻又低喃道,“知道什么是看大门吗?”很轻的声音份量都不如羽毛重。
“知道,”潘瘸子回答的也很轻。
佟父抬脚沉重的继续朝南林河走。
“我闺女一直都信奉一句话,会做事的人就像看家的狗,响声不叫叫声不响,做个平平无奇的普通人,最好所有的人都不会注意你,我以前还笑问她,为什么要这样说?”
“她修着墓门指着墓碑笑,目光里都是苍凉和解脱,我那时候却没有看懂什么意思。”
“她说:看他我顿悟了,年轻的时候张扬的恨不得全世界都知道你的存在,等人到了一定的高度的时候,恨不得全世界的都看不见你,甚至忘了你的存在。”
“这就像真正的豪门大佬,有家世背景显赫的,对于大多数人都是查无此人,甚至都不知有这样的人,但是对同一阶层的人来说,知其名有其威便也够用了。”
“张张扬扬的基本是一朝发家,毫无根基所托,借名利风光加持他想要的财富而已,你以后跟她一起共事,就会明白她的想法。”
“我定会向她好好学习的,”潘瘸子听的有些懵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