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足饭饱,又将王都城大小事侃侃而谈半晌,食客们三三两两离开,时不时传来店小二吆喝一声:“客官您走好,下次再来。”
只有一张桌子例外,客人没走反而多来了三位,不过后头跟着的两个明显是仆役。
店小二送客间隙察言观色,见带头的女客人与桌上两人认识,便没有上前阻止。
女子身姿娉婷,一面白纱轻拢半张脸,姣好面容半遮半露,笑着问:“现在是否有资格坐世子对面?”
云起勾了勾唇角,没什么笑意道:“广聚楼又非我开,永宁县主就算是坐在大堂门槛上,本世子也管不着啊。”
永宁县主即洪芙听后面露一丝尴尬,冲着陆安然颔首示意,“多日不见,王都城少了两位,都感觉冷清了许多。”
云起似笑非笑,意有所指道:“那你对王都的认识还不够深,就在刚才酒楼里的人还聊得热火朝天,说的是最近的两桩婚事。”
陆安然看到洪芙的笑容有一瞬僵硬,正疑惑不解,听她不客气地提议:“陆小姐可否暂且回避一二,本县主有话想和云世子商议。”
云起连笑脸都没了,拿起桌上的扇子,拉着陆安然就走,“不必。”
洪芙在后面急切道:“世子还没听我说什么,你怎么知道……”
“不管是什么,都不必。”云起说完,头也不回地离开。
独留洪芙面对满桌吃过的饭菜点心,眼神渐渐发沉。
外面,两人走了一段距离人少了之后,陆安然忍不住问道:“洪芙刚才好像话中有话。”
云起轻呵一声,满不在乎道:“还不就是那些老掉牙的话,何必同她浪费功夫。”
陆安然止步看向他,“你知道?”
“这个事如今还没传开来,但至多半个月,皇上就会昭告天下,将义女永宁县主赐婚给安夏郡阴家嫡子阴奎。”
“赐婚?”
“对,赐婚。”
陆安然脑子转得不慢,很快反应过来,“难不成皇上赐她县主封号,就为了联姻。”但转念一想,“可若是联姻,不是找公主去更好,大公主尚未定亲,年岁也差不多……”
云起迈步走到桥上,两人凭栏望着河中船只,“你忘了,前朝定康帝为了稳固朝政,特意将舞阳公主许配给当今皇帝,但最后又如何?”
谁都知道,当今皇帝谋朝篡位,舞阳难产血崩而死,独留一个太子,如今左右艰难。
河中有浮萍,随着波澜起起伏伏,正如世间无数不能掌握自己命运的普通人,陆安然道:“我明白了,先维稳,假设日后不得不交战,舍弃一个义女而已。”
他们分析得透彻,在酒楼里的洪芙同样对自己的命运很清楚。
皇帝赐洪芙县主封号,赏王都府邸一套,并且让她爹入翰林院修书,洪芙还没来得及高兴,皇帝又说要给她赐婚,对象是北境安夏郡嫡长子。
犹如一盆冷水突然灌下来,到了这个地步,洪芙怎么能不知道,这个县主为何而来,但已经骑虎难下。
她试着婉拒,“臣女深感皇恩厚重,但此去北境非代表臣女一人,臣女乡野长大,言行粗鄙,恐让人误会皇家礼教不严,累及皇子公主们。”
特意提起皇子公主,因就她知晓,大公主才是最合适的联姻人选。
然而皇帝淡淡道:“不会就学,明日起每天去尚仪局学学规矩。”
洪芙恍恍惚惚从宫里出来,脑子里回荡着皇帝冷漠而威严的一句话:“当得起荣耀,更该承受得起背后的重量。”
北境,安夏郡,阴家,这些在洪芙脑海里完全没有概念,她看到云起的时候忽然冒出来一个念头——既然要和北境联姻,为何不能是云起?
“天真。”云起走在下桥的台阶上,“皇上选择阴家自然有他的道理,又不是菜场挑菜,还能让她换来换去。”
陆安然认为言之有理,“阴家这两年动作太大,既然你都知道了,照理说皇上不会察觉不到,只是还不到时机。”
“你重点是不是错了?”
陆安然莫名所以,不知道自己哪里说错了。
云起干脆停下来,随便往后一靠,噙着笑懒懒散散说道:“永宁县主觊觎的对象,我,是你未婚夫,你就没什么感觉?”
陆安然低下头,眼底划过一抹笑意,复而抬眸道:“我确定这朵桃花是世子自己先招惹来的。”
云起懊恼地用扇柄敲了敲自己脑袋,当初为了恶心一下袁方,后来又利用洪芙撇清和陆安然关系,说来说去还真是他自己自作自受。
洪芙的事不过一个小插曲,两人还是按照原定计划回到吉庆坊池塘,绯烟骑马掉下去的那个地方让官府的人用布条暂时围挡起来,原本垒的土砖破碎了还没修复,其中一颗小腊梅被撞歪了,根部半截出土。
云起拨开一棵树枝,两人从旁边绕过去,“马才明和人约好在同乐坊谈生意,如若绯烟确实是为了送契书,从糖坊廊出发走这条路最近。”
陆安然站在岸上看池塘口一个马蹄踏出的印记,“嗯。”
先一步赶来的观月看到两人后带着个抱孩子的妇人过来,“昨日出事时,这家刘娘子正好抱着孩子出门。”
刘娘子很感兴趣地打量云起和陆安然,“你们是官府的人吗?好俊俏的小哥,如今官府还有姑娘家当差,真了不得。”
观月满脸黑线,“麻烦你说重点。”
“这位小哥跟我说了,你们查昨日溺水的人是吧?”手上孩子动个不停,刘娘子换了个手,顺手摘了片树叶递给孩子自己玩,“哎哟真是作孽,好好骑着马突然冲向池塘,跟一阵风似的,我跑过来的时候一开始还有咕咚咕咚水声,慢慢的连个泡影子都不见,后来其他人来救人,我手上抱着孩子不方便就回家了。”
陆安然:“你亲眼看到马冲过来?冲过来之前呢?”
“那我也不晓得啊,反正马上骑着个女人,我瞧得真真的,直接冲着池塘来的,要不是后来人家说意外,我还当她主动投河。”
“中途有没有什么人或者东西挡着?”
刘娘子想了想,“不像……虽然我前头没看着,但路中间要杵个人我又不瞎是吧?”
虽然刘娘子说了不少,但听着又没什么用,云起和陆安然还想去街上看看,忽然刘娘子‘哎呀’喊了一声,两人齐齐看过去。
“我想起来了,最近吧,有个人老蹲在街中央讨饭,有时候路过他不给钱还要被他打哩,讨饭的人那么凶。”
两人交换一个眼神,问道:“人在哪里?”
刘娘子手指头一戳,“喏,就在那边,有时候干脆就睡在街上,浑身又脏又臭,你们官府的人正好来了,这事到底能不能管一下啊?”
观月被留下来应付刘娘子,云起和陆安然来到街上,没有看到刘娘子说的那个乞丐,倒是在街尾的一个破旧凉棚底下,找到两个晒太阳的乞丐。
一问起,两乞丐从鼻子里哼哧一声,“不知道哪里来的,一点不守规矩,行乞者不准偷摸扒窃,不准讹诈耍赖,不准打架斗殴,不准流氓鬼混,他全然不顾,扯着过路人的衣角死皮赖脸要人给钱,不然就动手动脚,简直败坏了我们所有乞丐的名声。”
陆安然还是头一次听说乞丐这一行里许多门道,不比其他行业规矩少,“他每天都会出现在这里吗?为何今日没来?”
其中一个乞丐挠了挠脑袋,从头发里抓出一只虱子用黑乎乎的指甲掐死,仰着脑袋眯起眼睛,“你们打听他干什么?”
“我们是官府的人,那边的住户来官府报案,说这条街上有个乞丐成日骚扰过路女子,所以我们来看看。”云起说起谎眼都不眨。
果然,乞丐立刻同仇敌忾道:“就该如此,不过你们来得不巧,今天他没出来。”
“怎么?他难道不是天天过来?”
“也不是,他躲起来了。”乞丐语气里有几分幸灾乐祸。
不用云起再问,另一个乞丐主动说道:“昨日不是有个女子骑马溺水吗,就是因为他躺在路中间,人家为了避开他,那马忽然间失控,就冲到池塘里去了,他怕官府和女子家人找他算账,当场就跑了。”
晚一步过来的观月正好听到这一句,没想到他跑遍附近家宅,跑得腿都快断了好不容易找到个刘娘子,结果漏了街边的乞丐。
一天下来,想要的结果终于找到,陆安然呼出胸口一股浊气,“竟然是这样。”
云起用手轻拍她的后背,“世事无常。”
观月回去同墨言他们一说,墨言当场表示:“为了这样一个烂人,真是白死了。”
虽然观月口中没说什么,却难得同意墨言的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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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隔三个月多月,陆简妤再次登门,“祖母来信,有一封是给你的。”
陆安然拆开一眼扫过,开头就是训斥,大体说她在外如何不识大体,让陆氏跟着丢尽脸面,之后又大篇幅强调了陆氏百年望族岂容你抹黑,到最后才勉强接受了在陆主母看来非常不体面的婚事。
陆老太太说什么陆安然并不上心,她想起之前收到的陆逊的家信,没有问其他人任何事情,只关心——“你是否自愿?”
陆安然回信,将她的心意写下让陆逊明白,这姻缘并非外界说得那般不堪,而是包含了她全部的真心真意。
这家里,只有陆逊让她在意,所以陆祖母再骂难听点,陆安然也不会当回事。
陆简妤偷觑她的神色,“大姐姐,祖母都是为我们好,你切不可因此埋怨啊。”
“祖母教诲自然铭记于心。”陆安然折好信塞回去,语气淡淡道。
陆简妤笑起来,“这样便好,自从来了王都,我与大姐姐反而生疏不少,日后该多往来往来。”
陆安然侧头看她,不知道陆简妤又打什么算盘。
“最近王都城喜事不少啊。”陆简妤优雅地捻起茶盖,笑容也得体标准,“祁家和苏家一桩,咱们陆家和云王府,还有二皇子迎娶顾家嫡女。”
话锋一转,“说起来,二皇子比南宫世子还小三岁,二皇子都要娶妻了,怎不见南宫世子的动静呢?”
许是心里积攒一肚子没处说,又许是陆安然看穿她的心思也不用再遮遮掩掩,“我原先也以为皇上留着给定安郡主做郡马呢,不过现在定安郡主人都没了……数得上的名门世家里顾秉月许配给二皇子,还有那个苏湘湘,早就和祁家有婚约……”
陆安然早听说定安郡主出事后不少世家女蠢蠢欲动,数来数去,陆简妤可能觉得自己更加有成算了。
说到一半,陆简妤忽而幽幽叹口气,“唉,不过顾秉月和二皇子的婚事还能不能成都不好说呢,大姐姐你听说没,顾秉月成傻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