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安然和无方踩着月色回到吉庆坊,沉思了一路,将心中疑惑问出来,“虽然弩箭射程远,可以避开云起身边暗卫。但死者身上没有箭矢,凶手想要拔走不是照样要靠近吗?”
无方沉吟道:“有一种暗器,尾部打上一个小孔再系上绳子,打飞出去还能拉回来。”
陆安然眼睛被月光照亮,“为何?”
“对一部分江湖人来说,兵器是独属于他们的身份象征,大家可能没见过他们的人,但一定能认出他们所用兵器,以及兵器在他人身上造成的痕迹。”
举一反三,陆安然意会道:“所以凶手也一样,收回箭矢的目的是怕别人通过兵器认出身份。”
“如果小姐事先没有怀疑过他们可能是千赤国人的身份,恐怕我们一时半会根本想不到。”
“对,而且我怀疑杀害太子手下和今日的凶手是同一人,只是这回他来不及抹除伤痕。”
无方指出其中不同一点,“今日死者身上没有中毒。”
陆安然敛眉思考道:“难道是突发状况来不及准备?”
“这些话,小姐没有和世子说。”
陆安然点头,“只是我的猜测,不在仵作的范围,另外我相信世子心中早有明断。”
无方送陆安然到房门口,推门时说道:“小姐比我认识的任何一个女子都清醒。”
陆安然垂目,嘴角扬起淡淡浅笑,模棱两可道:“是吗?”
两人约定好明日无方先去法华寺取东西,之后再去发现死者的地方查看一下。
然而早上无方刚出门,多日不曾听闻的狗吠声突然在大门口响起,春苗探头往外一看,墨言黑着半张脸抱胸一脸傲娇,“快叫姓陆的出来。”
路上,墨言挠挠脸,没话找话道:“你别以为我高兴给你当马车夫,我才不是自愿的,都是世子让我来,说你肯定想去案发地一趟,绝对不是我主动要求来给你赶马车的,知道吗?”
里面没有回话,墨言扭着身子偷偷往后看,随着马车震荡帘子被风吹得掀开合上,间隙与陆安然清黑的眸子一对上,他立马转回去,当作无事发生般望天。
半晌,陆安然清淡的话语声从里面飘出来,“你赶车的技艺比以前好多了。”
墨言咬牙切齿,“都说了我不是马车夫!”
陆安然看着别扭的墨言,明明嘴上不饶人,但一路行来,马车赶得无比平稳,心里有些发笑——口不对心。
两人到达地方,墨言用马鞭将乱草荆棘扫开,手叉腰高昂头颅道:“我也就一天没看住,就闹出一条人命。”虽然没有明说,语气里全是没我不行。
陆安然蹲在地上拨开枯叶,有时候甚至还半跪下细细捻摩尘土,抓在手指中细闻一番。
墨言垫着脚哼道:“就不能维持住你大小姐的格调。”
陆安然起身拍了拍衣服,“大小姐什么样子?”
“衣不染尘,脚不沾地,有事丫鬟扶其劳。”墨言撇嘴,“样样作典范,绝不让人在背后嚼舌根。”
陆安然瞥他一眼,“但你口中的大家闺秀不能手执柳叶刀给尸体开胸剖肚,不能让死者开口说话。”
墨言哑口无言一阵,压下眉头道:“平时不见你伶牙俐齿,是不是看我好欺负。”
陆安然越过他走在前面,清冷的眼底闪过微末笑意,心里明白墨言句句嫌弃,但分明是关心爱护。
“你听到王都城人编排我是非了?”
“是呗。”才应一声,墨言立马一个激灵,反问道:“你没长耳朵,自己不会出去听啊?”
陆安然点点头:“略有耳闻。”
墨言从侧面看她平静无波的眉眼,犹豫着说道:“陆安然,你难道不会生气吗?”
“人有七情六欲,物有百转轮回,既是人生,能容乾坤万物,能纳吉凶祸福,亦能承载喜怒哀乐。”
墨言抓着马鞭在旁边甩了甩,轻哼道:“我看不像,别说女人,你哪里像个正常人,平时不见你多高兴,也不见你有难过的时候,整日一副死人脸,也就我们世子爱往你眼前凑,换个人谁受得住。换句话来说,那日你撞到世子和怡红院的桃红,我还以为你少不得会大闹一场,结果就扔下这么轻言两语走了。”
从那一日到现在,不论是云起还是陆安然都当没发生过的样子,唯有墨言坦荡荡说出来,没有丝毫顾忌,说是口无遮拦,更像是憋久了不吐不快。
陆安然想过,许是她态度不明,许是她性情冷淡,但百转千回,她悟出一条真理,“我从前什么样,日后还是什么样。”
人就是一个完整的自己,没有接受一半而摒弃另一半的说法,若只看得见他人闪光点,这样畸形的关系最终也走不远。
其实不是没有气性,只是修养压过了心里的悲愤。
昨夜云起告诫她不要太靠近太子,她心里清楚云起说得对。皇帝对太子心思难测,否则不会轻易贬斥,更不会允许蒙都和太子牵扯一起。
但云起以堂而皇之的语气说出口,陆安然心里顷刻间升腾起那日来不及释放的怨气。
云起不懂,她曾经为了说出那番话,费了多大的勇气。
很多人都说她没有善待世人之心,可若这个世界从未给过她善意,又如何懂得怎么善待世人。
相对而言,陆家不是一个很苛刻的家族,但唯有她例外。
从出生那一刻起,祖母厌恶,二婶鄙睨,三婶忌惮,她年幼尝过的所有滋味里,唯独没有善意。
即便后来有父亲的宠爱,可是她总是能看到父亲眼神中宠爱之外的一点东西,好像是愧疚。
时间久了,她性子越发淡,维持着礼貌客气但疏离的距离,既感知不到恶念,也接收不到善念,直到遇到云起这个变数。
“喂,你怎么了?”墨言见她久久不说话,以为自己说话重了,妥协道:“算了,你这样也行,光是聪明能干这一条就赛过无数女人,反正以后又不是嫁给我,我替你操哪门子心,真是。”
陆安然侧过头看他,墨言捂住胸口,“干嘛,你不要感动啊,我不喜欢你这个类型的。”
陆安然略无语,道:“差不多。”
“啥?”
“以弩箭的射程范围,差不多在这个位置,你去附近几棵树上看一下,有没有凶手留下的印记。”
墨言卷起马鞭在手腕上,腾飞起来的时候忽然想到,“我为什么这么听她话?”
一个时辰不到,墨言在距离案发地方一百十几丈位置的一棵树上发现了踪迹,“树皮有磨损,还有细枝折断,当时凶手应该蹲在这个位置。”
陆安然比对方位,问道:“从你这里看过去视野怎样?”
“正好处于高位,相当开阔。”墨言跳下来,“你在想什么啊?”
“如果那对兄妹是千赤国人,他们在找谁?死者又是什么人?”
墨言拖着下巴,“我倒是听说有些影卫被培养起来执行特殊任务,从小就要抹除掉本来面目。”
“影卫?和暗卫差不多?”
“可以这么说吧,不过这都是前朝的惯例,这种方法太过残忍,本朝至今未听说谁暗中养影卫。”
陆安然将周围环境尽收入眼,“我感觉这里更像一个狩猎场。”
墨言摇头:“没明白。”
“这么远距离的猎杀,任何地方都能做到吗?”
“啊,我晓得了。”墨言用手腕上的马鞭蹭着下巴左右摇头,“凶手故意诱人入局,就为了在这里诛杀对方。”
“杀人总有原因,选择这里说明对方对这一块地貌相当熟悉,如果我们猜测属实他们并非王都人,更非本朝人,那么他们对这里熟悉的原因就剩下一个。”
墨言眨了眨眼睛,等陆安然说下去。
陆安然才恍然发觉对象换了,不是无方更不是云起,没法和她产生心灵上的共鸣,只好耐着性子道:“他们很有可能潜藏在附近。”
墨言张开嘴,少顷又合上,煞有介事道:“我刚想到让你抢先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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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人返城,马鞭在墨言手里异常灵活,轻巧一甩,马车踢踏踢踏走街串巷,在各坊间顺畅驶过。
经过沾拂楼时,墨言看到前面围了不少人,刚让马放缓步伐,忽然什么东西从眼前飞过,他随意伸手一抓。
摊开手心一看,几颗黑白棋子。
墨言跳起来张望,兴味十足道:“吵架了嘿。”还敲了敲马车壁,“姓陆的快出来看热闹了。”
陆安然掀开帘子刚钻出半个脑袋,一道震耳欲聋的喊声隔着人群传来,“凤倾,你别以为我不敢打你!”
乍听到熟悉的名字,陆安然第一个想法是,这位小祖宗病好了?
墨言掏了掏耳朵,“我没听错的话,这声音是汤家那位啊。”
上次汤淼和凤倾撞见就闹了一场,想到凤倾被抬上马车时的喊话,这回遇上估计也很难善了。
多数人等着两人闹起来,闹得越大热闹越好看,顷刻秋燥中充满硝烟味。
这时,一道迥异于男人洪亮嗓音的潺潺细语声,像清泉从头上浇灌下来,“一盘棋罢了,不值得小侯爷和汤公子为此置气。如果两位不介意,我可以一心二用,两手各执棋子,同时与你们二人对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