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隔多日,吉庆坊陆家小院再次热闹起来。
墨言往嘴里丢一块拇指大小的板栗糕,感叹道:“在西南吃多了面食,快忘记王都这等小巧玩意儿了。”
云起像拍狗头一样用扇柄把他脑袋拍开,帅气地落坐在廊下藤椅上,转头看看,“秃了这么久,还没长出新叶?”
观月对着桂花树琢磨半晌,“世子,属下以为这树有些伤筋动骨,调养一年半载才可恢复。”
鹿陶陶蹬着树枝大笑:“小驴驴,你果然是属木头的,都一个品种啊。”
春苗捧上一大锅凉面,“还得是我们北方的习俗,世子您这碗要不要拌点胡椒粉、葱香蒜?”
苏霁撸起袖子自己捞面条,连吃两大口对春苗竖个大拇指,“正宗。”
西南虽也以面食为主,但与他们北境的做法上又不大相同,一回王都能吃口家乡面条,身心都舒畅了。
陆安然默然看半晌,搞不懂这群人不应该先回提刑司,为什么都挤到她家里来?
急雨转细雨,轻飘飘地在天空飞洒。
云起以一派公子哥的优雅派头快速吃完一碗面条,推开碗筷对陆安然道:“吃你点东西,别小气。”
陆安然心里叹了口气,“无方怎么样了?”
刚才云起告诉她无方去西南的路上受了重伤,陆安然心里一紧,索性没有危及生命,又无限懊恼自己的轻率举动。
“你当时考虑不错,不过王都城比你想象的复杂。”云起在藤椅扶手上轻拍两下,状似安抚道:“既然你知道柳相插手,就不该再将自己置于险境。”
陆安然嘴唇微张想说什么,最终又合上。
云起撑着手肘倾身靠过去一点,扬了扬眉梢,“担心我呢?”
“碰上老猫是意外,不小心让他利用,我不该寻出真相给自己一个交代吗?”陆安然反问。
“说起这个老猫……”云起眯了眯桃花眼,“他在叛军被剿后主动跟南宫止投案,还带来了真的钱模。”
陆安然蹙眉:“钱模真在他手上。”
“千真万确。”
雨丝如毛飘覆在陆安然发丝上,莹白色润入眼中,使得双眸更黑白清亮,“金玉娥、香兰几人都死在他刺青之下,但染料非出自他手,而且他为了寻找江超深入敌营情有可原,根本上又没有做任何坏事,最重要的第一点,他拿着钱模出现,功过相抵。”
云起翘着腿懒散散一笑,“不错,被这样一个小人物玩弄手掌心,你有什么看法?”
到现在这个地步,陆安然怎么能再看不出从钱模到川纸的发现,全都是老猫在算计,但她出于好奇也好不得已也罢,始终进了老猫的圈套。
“他很聪明。”陆安然这么说道。
云起眼眸微动,意味深长道:“只怕聪明反被聪明误。”
陆安然侧眸:“什么意思?”
云起脑袋枕在手臂上,半阖目,放松下来后,神情中露出一丝长途奔波的疲倦,“因为这世上聪明人太多了。”
陆安然从这句话里听出了一些微妙,沉默少顷,又道:“琼仙楼实则上是顾家的,你觉得他们和这件事有没有关系?”
旁边一众人还在闹腾,这边一方天地突然安静起来,伴着细微雨声,云起的呼吸逐渐均匀平稳,就在陆安然以为他睡着的时候,他开口说道:“琼仙楼都没了,还能有什么关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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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疑问同样存在皇帝脑海中。
萧从龙作为琼仙楼老板隐藏其中,凭得什么让顾秦牧信任自己,那么顾家是否又和假银票案有所牵扯?
“爱卿以为呢?”皇帝深沉的目光看向柳相知。
柳相知思索过后,谨慎回道:“南宫少辅将西南一干余孽都抓回来了,如果顾家真有参与,不可能不被告发出来。”
皇帝又看南宫止,“元夙也这么以为?”
南宫止点头:“顾家乃大宁朝子民,更有皇后在中宫坐镇,断不会做损人不利己之行为。”
“朕看案卷上说,琼仙楼刚出了人命案,紧跟着发生恶性伤人事件?”那之后,萧从龙也从中脱身,潜逃回西南。
南宫止稍作思忖,“即便不是巧合,更多的估计是怕引火烧身,所以及早抽身,这恰恰说明,顾家和假币案没有关联。”
谁家死了人都不会轻轻放下,等顾家暗中一查发现里面有问题,为防止自己牵连反而第一时间毁尸灭迹,对于很多大家族来说再正常不过。
根基越大,越担不起任何一点差错,以免全族栽跟头。
南宫止和柳相知一对眼,实际上两人心里都认为这回顾家是被连累了。
皇帝黑眸沉浮,没有说话,也不知相信还是不相信。
从临华殿退出,柳相知和南宫止同路。
柳相知问:“你父亲近日如何?”
两人一看关系就亲厚,也没什么客套,“一日能起来几回,我叫人推着在内院走两步,只是他总不大情愿。”
柳相知想到什么轻摇头,“要强了半辈子,也难为他了。”
当年子桑九修起事,柳相知和武安侯南宫宏相助,后者更是以身挡刀救过子桑九修,因而大宁朝建立后,柳相知封相,而南宫宏封侯。
那个时候太子还小,武安侯把自己儿子南宫止送入宫里当太子伴读,或许因着救命之恩,皇帝对南宫止从小就另眼相看。
长大后南宫止不止外貌一表人才,更是文武全才,皇帝因而青睐有加,相当器重和信任。
可惜的是,十年前武安侯突发疾病,半边身体就瘫了,宫中御医说可能当年那次重伤损了根基,多年后爆发出来,只能将养,想要痊愈是不大可能了。
“多谢柳相关心,元夙一定转告父亲。”两人站定在宫门口,南宫止拱了拱手。
柳相知温润而笑:“长大了反而规矩多,幼时还成日叔父叔父地喊着,你也不必要事事迁就他,若有为难处尽管派人找我。”
两人就此分开,南宫止一路回府,小厮在大门口蹲到他,急忙道:“老爷又发脾气,把房间都砸了。”
南宫止行至内院,房间门口差点与武安侯夫人撞到一起。
“母亲。”南宫止伸手扶住她。
武安侯夫人退后一步,面目憔悴显然多日不曾休息好,揉了揉额角道:“你回来了,去规劝一下你父亲吧。”
南宫止关切道:“母亲该多休息才是。”
武安侯夫人摆摆手:“你且忙着去。”
南宫止看着她离开,才迈步进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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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桩案子朝廷并未全部对外公开,百姓只知道这几日王都风声鹤唳,京兆府衙役时不时从哪个地方提溜出个人来,消息最灵通地去打听,好似与琼仙楼的命案有点关系。
直到后来菜市场前面长街上一溜排开,连砍好几个人头,坊间议论纷纷各种传言都有,但没人清楚关于假银票案子的内幕。
朝廷对此闭口不谈,一旦假银票案泄露,怕引起民间骚乱。
索性一切事情在西南终结,皇帝得以松口气。
一转眼到了四月中旬,案子查得差不多了,皇帝突然宣召陆安然进宫。
这回内侍直接将她领到临华殿,巍巍宫阙立东南,与天相接,雄奇庄重。
令她颇为意外的是,殿门口柳相知站在那里,满身儒雅,正含笑以对。
王且轻轻推开殿门,柳相知说道:“我带你进去。”
陆安然觉得柳相知对她的关照来得莫名其妙,但脸上没有表现出来,口中道谢一声,跨过门槛,猝不及防与坐在龙椅上的皇帝打了个照面。
谓天子真容,就算不做任何表情,然周身气势不减,令人望而生畏。
陆安然跪地磕头行礼,皇帝没有喊起,她便不能动。
“朕听说你擅闯京兆府,差点干扰办案?”皇帝口吻冷淡,听不出情绪。
陆安然垂目刚要开口,余光看到柳相知放在身侧的手指对她摆了个手势,她愣了一下,柳相知已经开口。
“皇上问你话,怎么吓得不敢回了,你老实交代不知钱模为假,让王德贵诓骗了就是。”
陆安然虽然不知道柳相知为什么这么说,但她又不傻,明显柳相知替她开脱,她不得不承了柳相知的情。
果然之后皇帝语气好了些,“沂县城外的川纸也是你带人发现,算将功折罪。”
陆安然额头贴着地面行大礼:“谢皇上恩典。”
“说来……”皇帝背着手走下来,“这几次命案都由你验尸,若不然也不会这么快发现刺青的奥秘。”
明黄色衣角映入眼中,能看到布料里面埋的金线图案,华贵中透着非一般的威仪,陆安然仰起头道:“臣女不敢居功,只是做了仵作应尽的职责。”
夏日午后,殿内光线明亮,却不及她一双眼睛透着光,比天光还亮上几分,清澈至极。
“嗯,日后尽心跟雷翁学着,不要走旁门左道。”不知为何,皇帝的口气又冷硬起来。
陆安然双手交叠贴着腹部,眼观鼻鼻观心,“臣女谨遵圣命。”
上一次召见不了了之,这次面圣也很快结束,陆安然从宫里出来,心里只有一个念头,皇帝比她想象的年轻些,也威严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