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逊不成想,当日阴府管家一句‘莫不是择婿要择云王府云上公子之流’一语成谶,心情一下子复杂,有些难以言说。
云起亲自给陆逊上茶,表现得体,一点也没有传说中的轻浮放荡,俨然谨遵礼教的合格王府世子。
“陆郡守,蒙都至王都千里之遥,赶路辛苦,先喝口茶再去歇息半天。”刚刚脱口而出‘岳父’乃意外,这会儿云起很是规矩的称呼。
陆逊茶端在手中没喝,开口即是:“关于你们的婚约,虽有圣旨,不过两边父母都不在,应当重新斟酌一二。”
云起微微一笑:“陆郡守放心,我父母不日也将到王都。”
“云王和王妃?”
“对。”
陆逊低眸,碧绿茶叶在茶碗中轻晃,茶汤色为清碧,上好的碧螺春,最重要的是,非陆安然喜好的口味。
而春苗随手一泡,可见这种茶叶一向提前准备着,既然陆安然不喜欢,平日泡给谁喝一目了然。
陆逊喝了口茶,以审视的目光看向云起,不放过他脸上任何一丝细微的变化,但是这个年轻人比他想象的更沉得住气,哪有一点别人常说起时的浮躁。
云起将自己真实的一面暴露在面前,陆逊心想,要么云起信任他,要么在向他展示诚意。
这两人沉得住,于氏喝了半碗水解渴,却是坐不住了,“安然那个丫头呢?我们干坐半天了,怎么都不见出来?”
云起解释:“她刚才在药房,身上沾了药味去换衣服,应该快过来了。”
于氏扯了抹笑,半真半假地感叹道:“哟,真不得了了,到了王都就是不一样,倒让长辈等着自己换衣服。”
若要说,可以反驳一句,就是见长辈才要梳洗干净,否则便是不尊重。
等待的功夫,陆逊视云起为无物,将春苗喊过来细细询问了陆安然来王都后的境况,原先春苗打算只报喜,中间说漏嘴,陆逊追问之下才坦白陆安然因为帝丘受伤留下隐疾,以至于前段时间突发一场大病。
于氏抓着帕子反手拍了拍衣袖,听着旁边陆逊问话,眼里闪过不耐,终于看到陆安然的身影,忙不迭喊话道:“看我们陆家大小姐来了。”
陆安然一年多没见到陆逊,两父女甫见面一时间竟相顾无言。
“看你们父女俩,怎么站着不动呢?”于氏笑着道:“大伯哥您瞧见了,人好端端在呢,看着比在蒙都的时候吃得好,都胖了一圈。”
春苗暗中撇撇嘴,于氏这张嘴就没个真话,她家小姐何曾胖过,还一圈?
云起很体贴地提前告辞,留陆府一家人说话。
“安然,不是二婶说你,你住这么大一个院子,怎么听说都没给简妤留个房间,你们终归是亲姐妹,理应相互扶持,万没有照顾个陌生野丫头,却将自己亲妹妹弃之不顾的道理。”
刚才于氏在进院子后问了几句,从外面看一间间门户不大,进来发现和隔壁的矮墙打通了,连着一起很宽敞。最主要家具摆设全都很讲究,格局低调中不缺雅致。她理所应当认为隔壁该给她家简妤住,谁知道住着个不认识的小丫头。
陆安然道:“那是她的房子。”
于氏嗤笑一声:“是不是的,谁知道呢。”她心里头冷哼,不是你的房子,倒是把矮墙打通了做什么?
不过这还不是关键,于氏来王都主要为了另一件事,“年前皇后娘娘办的百福宴,简妤和你一同进宫,怎么她被皇后娘娘给请出去了?你做姐姐的,怎么不帮帮她呢?”
不知陆简妤怎么写信回去哭诉,陆家主母被皇后这一手吓得食不下咽,于氏哭哭啼啼地暗指陆安然在里面使坏,谁知这回没管用,陆家主母直接冷眼训斥道:“陆安然真有能耐,皇后娘娘都要听她的话了?”
陆祖母心有偏袒,但是不傻。
于氏一下子收住泪水,“母亲,简妤这个孩子您知道的,从小就听话,也是在您的教导下长大,您知道她的品行的啊。”
陆家主母盘腿坐在火炕上,语气意味深长道:“孩子大了,由不得老婆子我做主了。”
“母亲……”
“行了,别哭哭啼啼,担不起一点事。”
于氏用帕子擦擦眼角,不遗余力地恭维道:“那不都是因为家里有您这个老祖宗坐镇,我要担什么事,还都指着您做主呢。”
陆家主母最爱面子,被于氏说中了点,面色缓和了些,“这样,宁远说上元节后出发去王都,不如你们两口子跟着一起去,过了年就去,将这些事弄个清楚。”
一锤定音,于氏开始收拾行李,结果临出发两天,陆围腰伤犯了动不得,于氏恨得牙痒痒,指着他鼻子道:“哪来的妖精,让你舍着腰都不要了,就想死在她身上。”
所以,最后出发只有陆逊和于氏二人,为了避嫌,陆逊一路骑马,没有靠近马车一步。
眼下于氏逮住陆安然就开始质问,“百福宴各家出一道菜,虽然你是大姐,但简妤已经准备好了,你为何又要另外多做一道,让简妤没办法只好自己推给宫女,最后造成了误会。”
陆安然知道陆简妤会规避责任,没想到颠倒是非,她虽不屑于陆简妤那些小心思,但没道理莫名其妙被冤枉,“二婶大概弄错了,从头到尾二妹妹提着食篮,也是她将菜交给宫里嬷嬷,登记的时候是四喜丸子,她又在食盒里藏了一层,给宫人塞十两银子,因此多出来一道鸿运当头。”
于氏面色变了变,皱眉暗想,死丫头,信上可不是这么说的啊。
“安然,你这样说你妹妹……”
陆安然打断她的话,“二婶要是不信,可以现在就去找二妹妹问,若还有不明白的地方,皇后宫里头李嬷嬷我也能说上几句话。”
既然陆安然话说到这个地步,于氏知道她没说谎,脸上表情变化了一阵子,干笑道:“行吧,你们父女俩好好说话,我先去简妤那边瞧瞧。”
一转身,脸就全黑了,咬牙切齿内心里直骂:没出息的死丫头,让她老娘来别人面前丢脸!
房间里清净下来,只剩下父女俩面对面。陆安然拿起茶壶给陆逊斟满茶,就和从前在家的时候一样。
“父亲信中说正月十五过后启程。”
陆逊吹掉茶气,道:“你祖母记挂你和简妤单独在王都过年,提前出门了。”
这话陆安然是不信的,去年也是她一人在王都过年,可不见她祖母表示担心,想来还是陆简妤遭到皇后娘娘的驱逐,让她惶恐不安了吧。
陆安然自是不会把心里想的这些拿出来跟陆逊说,只笼统说道:“我在王都挺好的,父亲放心。”
“春苗说你前不久大病过,这就叫好?”
“许是水土不服。”陆安然浅笑一声:“二婶适才还说我胖了一圈。”
陆逊上下端详半晌,起来走到她面前伸手轻轻抚过头顶,“关于你的婚事,为父明日进宫去面见皇上。”
陆安然摇摇头,“父亲,您大概还不知道,皇上病重,如今太子代理朝政。”
“皇上病了?”陆逊显然没料到,“什么时候的事情,没有消息传出来。”
“是真的,只是没有外传。”
陆逊回想到什么,问:“莫非头疾?”
陆安然惊讶道:“父亲怎么知道?”
要不是皇帝前次犯病,京城里传得沸沸扬扬,说什么萧疏果真不愧于‘素手医仙’的称号,皇上多年隐疾一出手就治好了,否则陆安然他们都不知道。
然而陆逊一向待在蒙都不过问外事,竟然知道皇帝有头疾。
陆逊没有解释,只是说道:“为父来这里,想要亲口问你一句,这桩婚事是否你诚心所愿?但凡你说一个‘不’,不管千难万难,为父都会想办法替你解除婚约。”
陆安然垂下头不说话,随后像小时候那样用两根手指捏住陆逊的衣袖,如试探般一点点靠近,然后将额头靠在父亲的肩膀上,低声道:“我确定,父亲,我从未有过的确定。”
陆逊迟疑着用手摸了摸她的脑袋,语气怅然道:“为父不让你学医,你私下偷偷自学;为父不让你来王都入稷下宫,你也入了;如今,竟连你的婚事……”
“父亲,对不起。”虽然情势所迫先斩后奏,但陆安然设身处地地替陆逊想想,她确实不孝。
陆逊叹了口气,“以你之敏慧,当知晓云王府不是一个好选择。”
“是,我应该及早抽身,在稷下宫完成学业,而后返回蒙都,在当地选一户富庶但简单的家庭,从此过着夫妻相敬如宾的生活。”
“你都知道,但你选择云起。”
陆安然抬起头,漆黑的眼眸看进陆逊眼底,“就像父亲当年选择母亲一样。”
陆逊心里的弦轻轻一颤,“你……”他停顿一下,说道:“你们间的牵绊这么深了。”
陆安然感觉刚才陆逊并非要说这个,只是临时改口了。
好不容易陆逊来了,陆安然盘旋多日的疑问终于可以问出口,“舞阳公主……当年真的死在父亲手上吗?”
陆逊手一抖,茶碗被撞倒,滚烫的茶水倾覆在他手背上,陆安然赶紧拿来布子擦拭,却留下一道被烫红的痕迹。
陆安然站起来,“我去拿点烫伤药。”
“你刚才说什么?”陆逊无暇顾及手上烫伤,盯着陆安然问道。
陆安然扶好茶碗,边道:“广白师叔说,舞阳公主并非难产而死,一年后死于父亲手上,而且头颅被带给皇上,死后尸骨跪在皇陵十数载。”
陆逊听后久不回神,像是坐定又像是石化,过了许久之后,喃喃道:“竟是这样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