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从水里捞出来一个姜长焕,贺家姐姐计划的消暑之旅便不得不提前结束,再出门去,家里长辈也不放心她们。丽芳天生操心的命,虽然有时间帮的不全是正面的忙,瑶芳对韩燕娘感情颇为深厚,既然回来了也就没有心思再出去了。
丽芳没受过什么苦,颇有点不知天高地厚,初时还想将事情都兜揽了过来,叫韩燕娘好安心生产。哪知贺家说大不大,说小却也不算小了,里里外外的事情也不少,顾了这个又顾不上那个。而罗老安人许久不曾接手家务了,重新出山却是盯着韩燕娘的肚子比较多,丽芳想来想去,就想把妹子给拖下水。
“我?”瑶芳惊讶地看着姐姐。
丽芳严肃地道:“你还小,不大懂事儿,可不得练一练么?”
被指定去定时巡检书坊的、“还小”、“不大懂事儿”的前太妃:……
丽芳道:“我看太太人很不错,听说生育不是件简单的事儿,鬼门关上走一遭。不想叫她太耗神儿了。这样好的后娘可不多见,绝不能叫她出岔子,明白不?”
这姐姐虽然经常跳脱得叫人头疼,可大事儿上却还不糊涂。瑶芳道:“那行。”正好,她对书铺也有一些调整的想法。
丽芳道:“也就两、三个月,你也该慢慢学一学了。”有些事情丽芳不好意思说出口,她今年十四了,要不是韩燕娘又要生孩子,这会儿怕已经得相看婆家了。三、二年内出门子,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了。她一走,就留妹子在家了,韩燕娘对继子继女都不错,丽芳却恨不得多关照弟妹一些。
幸尔瑶芳并没有追问缘由,只问了一件事:“你跟娘还有阿婆说了吗?就这么将事情都揽了来?”这样好做主的性子,等到了婆家怕不是要把婆婆妯娌小姑子往死里得罪?看丽芳的表情,还真是没有想这么多,瑶芳不免有些头疼。
丽芳也知道自己做的欠妥,却又说:“阿婆吃斋礼佛,不肯多管,娘又不大方便,怎么忍心?”
瑶芳嗔道:“那也不能不跟长辈说呀,好歹问一声好吧?要是我随便做什么事儿,都不跟你说一声,你乐意呐?”
丽芳脸上一红,心里已是悔了,手却伸出去捏了一把妹子的脸:“你这嘴巴也够利的了!行了,你跟我去请示娘,看娘怎么说吧。”
瑶芳一挑眉,也不客气地道:“可走点儿心吧,都要说婆家的人了。”已经没什么时间留给她旁敲侧击“调-教”丽芳了,自家姐妹,还是直来直去的好,哪怕……
丽芳抬手就给了妹妹一个爆栗子:“小丫头片子,胡说什么呢。”说着便拉着瑶芳去韩燕娘那里请示。
韩燕娘对姐妹俩一向是宽容的,听丽芳先认了错,又说了计划,便笑道:“我原本也是这么想的,好强是件好事,也要量力而为。自己的身子最是要紧的,我也不必强撑。你也是,可长点儿心吧,以后到了婆家,不可如此鲁莽了。”
丽芳唯唯。
韩燕娘道:“可别小看了后院儿里的事情,用心不用心结果是不一样的,哪家新媳妇是能一开始就掌了所有钥匙的?家里的钥匙都掌不了,外面的钥匙就更难了。你这性子,可得磨了。”
丽芳揉着手绢儿,低头不说话。韩燕娘道:“我小门小户的出身,嫁到这里来,人口也简单,大家大口的事情我也教不得你许多。能想到的我都说给你,想不到的,你得自己琢磨,万事面儿上能莽撞,心里不能冲动,知道么?”
丽芳低低应了一声“是”。
韩燕娘再看瑶芳,叹一口气:“眼瞅着二姐儿也长大了呢,书铺里的事情有宋掌柜,你不须太操心,且看着就是。要有什么想法,也不要冲动,多与他商议商议,有不明白的,回来与我们说,大家参详参详。横竖也就这几个月。”就算把书铺弄得关门了,那也没什么。人比什么都重要。
瑶芳笑道答应了:“我不乱来。”
丽芳清清嗓子,问韩燕娘:“那乳母和丫头?”
韩燕娘道:“牙婆已备下几个人了,明儿就到,咱们一同看一看。”瑶芳闻言,精神一振——她也想再添两个帮手,男仆不大可能,跑腿办事的女仆倒是需要两个。现在一切都乱了套了,再从小调-教小女仆是不太现实的,收俩合用的、已经长成的女仆是比较划算的。
次日,牙婆果然又领了一串乳母、女仆过来。韩燕娘与罗老安人一同出现,挑了一个长得白净,五官端正的乳母。瑶芳想的就多,宫中选乳母,要根据皇子皇女的属相八字,挑选出来的乳母万不可与小主人冲撞了才好。见这二位不讲究这个,她是不能不插口的,悄悄地对韩燕娘道:“她们都属什么的?有没有冲克?”
韩燕娘小声告诉她:“放心,已经看过了。连她们的户籍书契都叫你爹查过了。”
瑶芳抿嘴一笑,拿眼睛再看女仆。韩燕娘挑完了乳母,又指一旁的女仆问瑶芳:“你看这些人,哪个你看中了?”
瑶芳摇摇头:“没有合眼缘儿的。”十分可惜,这些人里没有她觉得合用的。并不是每一次带了十几个人里就能挑到一个自己合用的,有些仆人性情不是不好,只是不合适。
韩燕娘道:“那就只留这一个。”与牙婆办了交割,牙婆向贺家讨了二十五两银子,将这乳母管氏的身契交到了贺家。转手却只给了十五两与管氏的婆家,十两银子便落到了牙婆的腰包里。连着韩燕娘赏给她的二两辛苦钱,这一次开张够她好酒好菜吃一个月了。
瑶芳心知肚里,却又不点破。只盘算着如何调整一下书铺里的事情,以前是丽芳主管着书铺,她不好多插嘴,现在轮到她了,正好顺着自己的意重新布置一下。这还是自己无意间写的话本子惹出来的事儿,她写的那本话本子,颇得闺阁妇人的喜爱,时常有丫环婆子过来买书,与一些过来买书的书生男子颇有冲撞。
瑶芳想的,便是将这些顾客作些区别,一边书架子放些妇人爱看的书,另一旁放些男人喜读的,中间好有几本两边人都能看的。她上辈子在市井里打滚儿,很知道“书”之一字,并不是沾上了它就高雅了,所谓文以载道,都是书,就有*也有圣贤书。很多书坊里的书颇有些不堪入目的内容,并不适合女孩子看。真能看明白了,当个玩笑也就罢了,若是命不识字的丫头婆子来买,买错了回去再叫父母等人现了,不定要生出什么事端来。
当然,这件事情还是要与韩燕娘通个气儿的,说的时候,只说:“有男有女,纵是丫头妇人,也不合与男子碰头擦脸的。”甭管他们在不在乎这等事情,不能说事情的根由是在贺家的地头上生的。
韩燕娘也以为她想得周到。韩燕娘也在市井里讨过生活,深明其中利害,市井里礼教并不森严,然而贺敬文作为一州之官长,还是少给他惹麻烦为妙。
瑶芳又趁机说:“我想叫他们书坊那里再备下一套字号大些的活字来,专印封皮上的书名。这样买的时候就不易买错。”
韩燕娘不知道,瑶芳要备这大字号的活字,还有旁的用处,只以为瑶芳年纪虽小却想得周到。还感叹:“一眨眼二姐儿就长成个能理事的大姑娘啦。”说真的,做起事儿比大姐儿周到多了。
想到丽芳,又有那么一点愁——这婆家要怎么说呢?原本那位同知,如果不出事儿,倒也好做亲家的,至少门当户对,认真理论起来,同知还是进士出身,很是合适。现在……周围合适的人,要么是亲家官职不够高、孩子功名不够好,要么就是本地人,贺敬文一旦离开本地,就要跟闺女分开。娘家不在眼前,日子难过。且本地人的婚姻也自成一体,纵然朝廷允许,轻易也不会与外人结亲。
要说姜千户的长子是极合适的,却又是武人家,还是宗室。读书人里就有一样毛病,不大喜欢与勋贵宗室武人之流联姻。倒是俊哥与瑶芳两个,一个日后有了功名,自有达官显贵抢着要他做女婿,一个年纪还小能等到贺敬文任期满了活动活动回京。韩燕娘是京城人,总觉得要儿女在京城婚嫁了才安心。
烦恼间,瑶芳已经将书铺打点好了,该进的大字号的活字也弄来了,店铺又重新做了区格,条理分明。却又对其他的经营不加干涉,只每旬合一次账。与完全不会算账的贺敬文不同,贺家的女人们算起账来一个比一个精明,居然将这间书铺打理得井井有条。
一个月后,瑶芳便与宋掌柜商议:“派个人,搜几本书,往驿馆那里兜售。凡住驿馆的人,莫不是长途跋涉,却又有钱有闲。”能住官方驿馆、走驿道的,都是有身份的人,旅途寂寞,读点书什么的也是常理。驿馆有时候也贩卖些抄来的邸报一类,供来往的人打听消息。
宋掌柜眼睛一亮:“还是小娘子高明,我做这书铺好些年了,都不曾想到这些个。”
瑶芳微一笑,她先前没想过,只是与张先生混得久了,又学一些典章制度,再听一些没写在典章制度里头的私下做法。将将琢磨到驿馆这一块,见有邸报抄写贩售,才想到这一节——我的书,不是也能这般弄么?搁驿馆里还能提价。往来官员住驿馆都不要钱的,自然能省下钱来买点话本解闷的。
瑶芳听宋掌柜说此事可行,也不擅专,回来又说给韩燕娘听。韩燕娘道:“这些经营之道,我懂的并不很多,宋掌柜要是说行,下月便可试上一试。先不要印得太多,试得可行了,再多印。不要积压了。”
瑶芳笑道:“哪里用印新的?我先把先前积压的拿了去卖,卖得好了再放新的。往驿馆那里搁两个人,又或者干脆就雇了当地人贩卖,卖得好了、缺了货了,顺道儿就到湘州府来提货,岂不便宜?”
韩燕娘一面说她“志气不小”一面点头允了。
出乎意料的,话本子卖得相当好。湘州府地界不算小,或三十里、或五十里,便有一座驿站,全境里有纵横三道驿路经过,光驿站就有十几座。瑶芳初时也谨慎,每处只放十几本书,不消半个月便卖完了,还有在驿馆里多住两天,就为等新书上架的。
这些书本随着他们流播开来,也不知道便宜了多少翻印的书坊——这是后话了。
总是贺家的书坊这一个月多卖了一倍的书,韩燕娘捧着账本儿眼睛就有点直:“书还能这样卖?”然后就将账本交给瑶芳,“以后这个事儿就归你管了吧。”
瑶芳哼哧了半天,才憋出一句:“我……我还小……”
韩燕娘笑道:“莹八岁,能咏诗,泌七岁,能赋棋。甘罗拜相时又有多大年纪了?不过是一间铺子,你要真练出本事来了,也是大家的福气。放手去做。只有一条——不要钻到钱眼儿里去就行了,你是大家闺秀,四品知府家的嫡出小姐,不知居家过日子不行,只顾着看钱也不行。”
瑶芳欢喜地咧开了嘴:“哎~”
韩燕娘道:“去吧。”将瑶芳打走,却又添一愁:她也看了瑶芳写的那个话本,总觉得能写出这样的话本来,瑶芳厉害的不止是学问,志气也是极高的。瑶芳心地又很纯良,韩燕娘很担心她有封侯拜相之心,却难如愿,转而抑郁。给她点事情做,散散心也是好的。韩燕娘是故意要想将女儿们养得泼辣些,万一自己看走了眼(或者贺敬文了昏)将女儿错许了人,也不至于就过不下去,只会哀声叹气。
瑶芳不知继母一片苦心,却晓得继母开明又为自己姐妹打算。出了门儿来,就开始想法子要存些钱出来,安排一条后路。没了谢氏,还有楚王,若要逃命,须要狡兔三窟。山间小径屯粮屯衣物,养驴骡做脚力,河里要常放两条船……
有了书铺在手,她又能做主,能做的事情就多了。
————————————————————————————————
瑶芳忙得昏天黑地,每日依旧抽出时间来教侍女读书。绿萼与青竹都有些不好意思,两人悄悄儿商议了,结伴来与瑶芳说话。瑶芳写完了新一册的书稿,正在检查有无错字,听到脚步声,抬头望去。就见两个丫环你推我、我推你,挨挨蹭蹭,凑上前来
瑶芳揉着腕子笑问:“怎么?”
绿萼期期艾艾地道:“姐儿如今忙,我们的功课,是不是停上一停?白天管事儿,晚上还要写书谢,我们……又不考状元,哪用这般费心?”
瑶芳不笑了:“你们来就为说这个?出息呢?”
青竹咬咬嘴唇,轻声道:“我们是做不成元君的,有一人能成元君,必是小娘子。不想耽误了小娘子的……”元君乃是瑶芳话本里那个女主人公。
瑶芳道:“哦。”
两个丫环心下惴惴,“哦”是什么意思呢?
意思就是:“去取了你们的功课来,该上课了。”
青竹≈绿萼:……
这年头,想做个贴心的丫鬟怎么就这么难呢?
瑶芳扬扬下巴:“你们有心,好好读书,以后帮得到我的地方多着呢。帮我的人,我也不能叫她没了下场,多读些书,没坏处。”
两人唯唯。
青竹肚里比绿萼更有主意些,轻声建议:“要不以后……我们给姐儿誊抄书稿?”
“唔,这不就找着自己能干的事儿了么?”
绿萼也开心起来:“老爷有张先生和谷师爷,以后我们两个给姐儿做师爷。”
“行啊。我的不要读书的师爷。”
两人到底是少年心性,氛围一活络开来,便笑作一团。青竹一面笑,一面上来麻利地收拾书稿:“姐儿,还是照旧标码订起来?”绿萼忙道:“我也来、我也来。”
“顺便看看有没有读得不顺的地方,又或者笔误。”瑶芳乐得轻松。
两人轻快地答应了,下手极快地编着页码。瑶芳看她们眉眼欢快的样子,心道,到底是小孩子,不过也是有心,要做“师爷”却还差火候呢。
————————————————————————————————
要给瑶芳做师爷的人差着火候,给贺敬文做师爷的人却火大得要命!
张先生与谷师爷面面相觑,最后还是张先生抖着声音问:“东翁说什么?”
贺敬文一字一顿地道:“真想把这些蠢货的功名全给革了!”作为一方官长,贺敬文做到了知府,确实能革了秀才们的功名,前提是——有正当的理由。
这事儿还要从头说起,贺敬文他小闺女做生意做得热火朝天,逍遥生与麻姑(瑶芳笔名)红透半边天的时候,又有一个人捅了马蜂窝。原本参了汪知府的那位湖广道御史任期满了,因做了实事(参人),升任走了,新来了一位湖广道御史。
这位御史与贺敬文十分相似,眼光比贺敬文要犀利许多,脑袋却比贺敬文还不灵光。换言之,智商高得破表,情商低得破表。流民,很多地方都有,贺敬文赴任的时候还险些被流民转流寇给灭门。许多地方的地方官都明白此事干系重大,想要治理非一朝一夕之功。派驻各地的御史也知道,通常不会特别计较。为什么?就因为流民,或者曰游民,反正就是这么回事儿吧,他们是没有土地的。
为什么没地?抛开遇到天灾逃荒的不谈——这些个人,等灾荒过后,陆续返乡,影响还不算大。其余的流民,有些是因为游手好闲,好吃懒作,败家,这个不假。还有一些是因为兼并,兼并,失地,有些人转为富贵人家的佃农,有些个就干脆失业失土成了流民。
抑兼并,谁都想。可实际做起来,却不可能像以前的循吏、酷吏那样了。那会儿可没有科举,也没有这样盘根错节的师生关系等等。
对付这种事情,没有特别好的办法,许多王朝过到了一半儿就会出这样的毛病,然后就与更多的其他问题搅在一起,一路糜烂下去。抑或是别寻出路,譬如南方许多地方,民夫民妇会做一些手艺,大多是织布、行商等,补贴家用,也算可行。这样的地方,就安稳些。若是连这个也做不到,问题就大了。
似贺敬文这样的,吃过流民的苦头的,也不愿意大力支持工商,他就跑断了腿,检视乡里,巡查水利工程,又鼓励垦荒。倒是将湘州的情况稳定了下来,虽然水利工程因为他不会做人,拨的款子少了些,工程质量没办法做到最好,好歹是能糊弄过去,连薄田也能得到滋润。
其他地方的知府,要么是心思不在这上头,要么是没他这么呆愣肯做实事,流亡之事便十分危险。
新任的湖广道御史一口气参了四个知府——就剩下一个贺敬文并一个襄州知府——参他们尸位素飨,致使流民成灾。
这个倒也罢了,御史么,天职就是参人,没毛病也给你参出个毛病来。他捅的马蜂窝却是——楚王的嗅觉其实很敏锐,也觉出有些不好,以为流民大有可为,以自己的庄田里也出现流民为由,从王府出钱,安顿部分流民,招为佃户耕种。
湖广道御史便又参楚王居心叵测,这回他也是露章参劾。所谓露章,便是公开参劾,毫不避人,闹得大家都知道。楚地的生员们以为楚王是为民着想,又宽厚仁善,湖广道御史只知参人,一点有用的办法也没有,要联名上书为楚王喊冤,还要请湖广道御史滚蛋!
府学县学的师长们不敢擅专,急急通报了贺敬文,贺敬文作为一地长官,恨得想咬死这群书呆子的心都有了!本来他没这么聪明的,可谁叫他讨厌楚王呢?爱与恨,真是这世界上最强大的力量,能把聪明人变蠢,也能把呆子变得通透。贺敬文在两个师爷面前挥舞着臂膀:“昔日铸兵器,今日买人心,有人有枪,明日就要造反啦!这群傻子还在跟着起哄!”
张先生惊讶于贺敬文突然就目光深远了起来,还没惊讶完,就听到这傻东家要把学生全革了功名。
张先生:心好累,功名是能随便革的么?断人财路如杀人父母,革人功名,如挖人祖坟。真要干了,到时候大家不管湖广道御史了,全冲你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