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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回 匡君失贤臣遭贬 明佛教高僧出山(第2页)

果然激动了一位大臣。这位大臣是邓州南阳人,姓韩名愈,表字退之,别号昌黎;官拜刑部侍郎,为人忠直敢言,立身行己,但以圣贤自待。常对人说,世上若无孔子,我不当在弟子之列。今日见了宪宗迎请佛骨入大内,不胜感愤道:“孔子斥异端,孟子辟邪说。此非异端邪说而何?吾不斥之辟之,再有何人?”因恳恳切切上一疏道:

刑部侍郎臣韩愈为请毁佛骨事:伏以佛者,夷狄之一法耳,自后汉时流人中国,上古未尝有也。昔者黄帝在位百年,年百一十岁;少昊在位八十年,年百岁;颛顼在位七十九年,年九十八岁;帝喾在位七十年,年百五岁;帝尧在位九十八年,年百一十八岁;帝舜及禹年皆百岁。此时,天下太平,百姓安乐寿考,然而中国未有佛也。其后殷汤亦年百岁,汤孙太戍在位七十五年;武丁在位五十九年,书史不言其年寿所极,推其年数,盖亦俱不减百岁;周文王年九十七岁,武王年九十三岁,穆王在位百年。此时,佛法亦未入中国,非因事佛而致然也。汉明帝时,始有佛法。明帝在位才十八年耳,其后乱亡相继,运祚不长。宋、齐、梁、陈、元魏以下,事佛渐谨、年代尤促。惟梁武帝在位四十八年,前后三度舍身施佛。宗庙之祭不用牲牢,昼日一食止于菜果,其后竟为侯景所逼,饿死台城,国亦寻灭。事佛求福而更得祸,由此观之,佛不足事,亦可知矣。

高祖始受隋禅,创议除之。当时群臣才识不远,不能深知先王之道,古今之谊,推阐圣明,以救斯弊,其事遂止,臣常恨焉。伏惟睿圣文武皇帝陛下。神圣英武,数千百年以来未有伦比。即位之初,即不许度人为僧尼、道士,又不许创立寺观。臣当以为高祖之志必行于陛下之手。今纵未能即行,岂可恣之转令盛也?

今闻陛下令群僧迎佛骨于凤翔,御楼以观,舁入大内,又令请寺递迎供养。臣虽至愚,必知陛下不惑于佛,作此崇奉,以祈福祥也。直以年丰人乐,狥人之心,为京都士庶设诡异之观,戏玩之具耳。安有圣明若此,而肯信此等事哉。然百姓愚冥,易惑难晓,苟见陛下如此,将谓真心事佛,皆云,天子大圣,犹一心敬信,百姓何人,岂合更惜身命?焚顶烧指,百十为群,解衣散钱,自朝至暮,转相仿效,惟恐后时,老少奔波,弃其业次。若不即加禁遏,更历诸寺,必有断臂脔身以为供养者,伤风败俗,传笑四方.非细事也。夫佛本夷狄之人,与中国言语不通,衣服殊制,口不言先王之法言,身不服先王之法服,不知君臣之义,父子之情,假如其身至今尚在,奉其国命来朝京师,陛下容而接之,不过宣政一见,礼宾一设,赐衣一袭,卫而出之于境,不令惑众也。况其身死已久,枯朽之骨,凶秽之余,岂宜令入宫禁。孔子曰:敬鬼神而远之。古之诸侯行吊于其国,尚令巫祝先以桃茢祓除不祥,然后进吊。今无故取朽秽之物,亲临观之。巫祝不先,桃茢不用,群臣不言其非,御史不举其失,臣实耻之。乞以此骨付之有司,投诸水火,永绝根本。断天下之疑,绝后代之惑,使天下之人知大圣人之所作为,出于寻常万万也!岂不盛哉!岂不快哉!

佛如有灵,能作祸患,凡有殃咎,宜加臣身。上天鉴临,臣不怨悔;无任感激,恳悃之至。谨奉表以闻。

宪宗看了此表,勃然大怒道:“韩愈这厮毁佛谤圣,就该万死!”就要批旨加罪,方得文武百官一齐保奏道:“韩愈乃本朝好学贤臣,虽不明佛道,触犯圣怒,然推原其心,实是为国。尚望陛下开恩赦免,以辟进言之路。”宪宗道:“本内说好佛伤风败俗,这也罢了;怎说好佛便致短祚,岂非谤君?”百官又苦苦劝谏,宪宗方才依允,降旨将韩愈贬做潮州刺史,即日上任。群臣谢恩而出。韩愈闻命大叹道:“臣之一官一身何足惜?只可惜尧舜禹汤相传的礼乐江山,都被这些妖僧鼓惑,弄做个髡缁世界,成何体统?”但天子的圣旨已下,无处申诉,只得怅怅去潮州上任。正是:

君耳若不听,臣心徒自苦,

一日虽无功,千秋终有补。

且说唐三藏闻知此事,与孙悟空说道:“我佛万善法门,不过要救世度人,实与孔子道德仁义相表里,何尝定在施舍?又何尝有甚佛骨轰传天下,使举国奔走若狂?今日韩愈这一道佛骨表文,虽天子不听,遭贬而去,然言言有理,垂之史策,岂非梁武之后,又是我佛门一重罪案。”孙悟空道:“愚僧造孽,原于佛法无损,韩愈此表,转是求真解之机,且慢慢寻访,自有缘法。”按下二人寻访不题。

且说韩愈被贬到潮州,深怪佛法,他也不见和尚,和尚也不敢求见他。一日,因有公务到海上去祭神,天色晚了,离城五、六十里地来不及,要寻人家寄住。那山中人家都是茅檐草舍,恐亵官体,不便去住,只有一个小庵甚是幽雅。众役禀知韩愈,韩愈道:“偶然寄住,就是庵中也罢。”抬到庵前,韩愈下了轿,举头一看,只见门上横着一匾,上写“净因庵”三字,疏疏落落,大有古意。走进去,并无佛家庄严体貌,到了佛堂中,见上面供着一尊古佛。佛面前只挂着一盏琉璃,琉璃中一灯焰焰。供案上一个香炉,香炉中檀烟馥馥。其余钟磬经文之类,全然不见。东边设着一张禅床,西边铺一个蒲团,蒲团上坐着个半老僧人。那个僧人怎生模样?但见:

形如槁木,而槁木含活泼泼之容;心似寒灰,而寒灰现暖融融之气。穿一领破衲衣,晔晔珠光;戴一顶破僧帽,团团月朗。不闻念佛,而佛声洋洋在耳,未见参禅,而禅机勃勃当身。僧腊已多,而真性存存不老;世缘虽在,而凡情寂寂不生。智灭慧生,观内蕴方知万善法师;头尖顶秃,看外相但见一个和尚。

那僧人看见韩愈入来,忙起身迎入佛堂,打个问讯道:“大人何来?山僧失于迎接。”韩愈道:“因祀神海上,归城不及,要借宝庵下榻,故尔到此。”那僧人道:“只恐草榻非宰官所栖,荒厨无伊蒲之供,未免亵尊。”因分付侍者备斋。斋罢,遂送韩愈在东边禅床上安歇,自家却在西边蒲团上打坐。

韩愈因受佛骨之累,未免迁怒和尚,不甚接谈。这日,在禅床上坐了半晌,见那僧人默然打坐,全不动念。心下暗想道:“吾阅僧人多矣,不是趋承惯势,便是指佛骗人;这个僧人二者俱无,颇有道气,不可以其为僧而失之。”复又走下禅床到琉璃前闲步。那僧看见,也就立起身来陪侍。韩愈因问道:“老师大号?”那僧答道:“法名大颠!”韩愈微笑道:“老师大定,何转名大颠?”大颠道:“窃见世之颠者,往往自以为定。则小僧之大定以为大颠,不亦宜乎?”韩愈听了惊讶道:“高论所未闻也。”因又问道:“颠师既为佛家弟子,为何经文不设,钟磬寂然?”大颠道:“欲鸣钟磐,恐惹外尘;不设经文,为存古佛。”韩愈听了大喜道:“师言甚妙,佛旨了然,使天下尊宿尽如老师,我韩愈佛骨一表,亦可不上矣!”大颠听见说出“韩愈”二字,亦惊问道:“莫非就是昌黎大人么?”韩愈道:“正是韩愈。老师深山高衲,俗吏姓名如何亦挂齿颊?”大颠道:“韩大人山斗重望,孔孟真传,方今海内一人耳。小僧虽寄迹方外,实潜心大道之中。一代伟人,敢不倾慕!但韩大人官居八座,为何远刺一州?又所说佛骨,却是为何?”韩愈道:“此乃败坏佛门之事,本不当闻之老师。然老师主持正教,决不庇护邪魔,就说也无妨。凤翔法门寺,妄传昔年陈玄奘法师坐化其中,遗佛骨佛牙藏在塔中。每三十年一开,时和年丰。前日,法门寺住持生有和尚奏说,今又正当三十年开塔之期,请圣驾临观。今上宪宗皇帝信以为然,敕文武百官躬至凤翔,将佛骨迎入大内供养观瞻。引得这些愚僧燃指焚顶,男女布施,不惜身命资财,伤风败俗,竟令帝主体统扫地。我韩愈看不过,因上佛骨一表,细陈弊端。圣上大怒,欲加典刑。赖朝臣保奏,故贬官至此。”大颠听了道:“大人此表,不独为朝廷立名教,实为佛门扫邪魔矣!今虽未听,而千秋之后,使焚修不复侵政治之权者,必大人此表之力也!”韩愈道:“此表之为功为罪,俱可勿论,只可惜涂首泥足耕种之米麦,风餐水宿商贩之资财,不孝养父母,惠爱宗支,俱掷于无父无君不耕不织之口腹,以妄希不可知之福,岂不愚哉!”大颠道:“大人慈悲之心,可谓至矣!但堕落者深,一时提拔不起,沉迷者久,一时叫唤不醒。枉费大人之力。”韩愈道:“正为如此,老师何以教我?”大颠说道:“老僧窃以为以水沃火;而爱火者必罪水之残,不如以火之静,制火之动,而火自就于炉而无延烧之害矣!”韩愈听了,忽然有悟道:“颠师法言微妙,愚解未详,愿明教之。”大颠道:“大人儒者也。以儒攻佛,而佞佛者必以为谤,群起而重其焰;若以佛之清净,而规正佛之贪嗔,则好佛者虽愚,亦不能为左右袒而不思所自矣!”韩愈拱手道:“老师法言殊有条理,只是当今佛法尽是贪嗔,若求清净,舍老师而谁?”大颠道:“老僧叨庇平安,不焚不诵,山中禅定久矣。今既举世邪魔,使我佛为有识所诮,则老僧义又不容不出矣。”韩愈大喜道:“得老师慈悲,功德无量矣。”大颠道:“老僧虽出,亦未必有济,但尽我心耳。”二人讲得投机,彼此爱敬,当夜各各就宿。

到次日早起,韩愈盥栉罢,大颠命侍者奉上斋来。斋毕,韩愈欲起身回城,因执大颠手说道:“老师,昨夜之言,不可忘了。”大颠道:“言出于心,心即是佛,焉敢诳言?”韩愈大喜道:“老师不诳,足征我佛有灵。我学生到州中,即遣人来迎。”大颠许诺,各各珍重而别。正是:

真儒了不异真僧,一样光明火即灯,

门隔人天多少路,此心到底不分层。

韩愈到了州中,放不下此事,随即遣人具车马将大颠法师迎请到州,朝夕与他讲论佛法。大颠所说,皆有微妙之义,甚合韩愈之心。遂留连了月余,方才送他起身。这一去,有分教:

不响惊雷能震世,回光白日善窥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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