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单说这节度使,镇守一方,上管军,下管民,文官三品以下,武官二品以下,皆听节制。一应仓库狱囚,事事俱要关白。新节度案临,各属兵马钱粮。都造册送验;狱中罪囚,也要解赴审录。韦皋一日升堂理事,眉州差人投文,解到罪囚听审。韦皋即传带进,约有百余人,齐齐跪在丹墀。内中一个少年,高声喊将起来,叫道:“仆射,仆射,你可想江夏姜使君儿子姜荆宝么?”吓得两边上下役从并解人,都手忙脚乱,齐声止喝,不得喧嚷。那知恩人想见,分外眼明。韦皋在上,听见“姜荆宝”三字,也自骇然,即便唤至案,问道:“你为何自江夏来到此地,因何事犯着重罪,何细细说来。”荆宝道:“自仆射别后,老父升任岭南,官有八年,请告还家。正值天子过灭朱讹,还京开科取士,荆宝侥幸一第,得选青神县令。至任未及半年,何期家僮漏火,延烧公厅廨宇,印章文卷,尽归一烬。依律合问死罪,幸得本县乡绅士民,怜我为官清正,到上司县保去任。张令公批令监禁本州,具奏朝廷,听候发落。前在狱中,闻说新节度使姓名,我道必是韦家哥哥了。今日得见,果然不谬,望乞拯救则个。”韦皋听罢,说道:“原来为此缘故,此系家人过误,情有可原。”即教左右除去刑具,引入客馆。香汤淋浴,换了巾帻衣裳,送入私衙,分付整酒伺候。
堂事毕,退归衙中,与荆宝重新叙礼,又请出父亲相见。礼罢,入席饮酒,从容细询姜使君夫妇起居,又问宝夫人何在。荆宝道:“老父老母,以年迈不曾随弟赴任,近日书来,颇是康健。敝房自遭变后,即打发还家,止留一僮,在此伏侍。”韦皋又问玉箫向来安否。荆宝闻言,颜色愀然,说道:“仆射自分别时,原约定七年为期。那知逾时不至,玉箫短见,愤恨悲啼,不食七日而死。临死泣告老母,说指上玉环乃韦郎所赠,要留作幽冥后会之证,切戒殡殓者不可取去。为此入殓时,弟素自简视,不使遗失。其棺权寄鹦鹉洲毗庐观土地庙傍,以待仆射到来葬埋,至今尚在。”韦皋听罢,禁不住情泪交流,说道:“我当年止为落魄,见侮于内父,故归家后,锐志功名,道路不通,所以不能践约。今幸得遂素愿,少抒宿愤,已与山妻道知贤弟赠妾美情,正欲遣人迎娶,不道此女已愤恨而亡,此真韦皋之薄幸也!”言讫唏嘘不已,为此不欢而罢。明日即修奏章,替荆宝开罪。大略言家人误犯失火,罪及家长,当在八议之例,况姜荆宝年少政清,圣明在上,不忍禁锢贤人,合宜宥其小过,策以后效。一面奏闻朝廷,一面又作书通达执政大臣,并刑部官员。此时陇右未靖,德宗皇帝方将西川半壁,依靠韦皋作万里长城,这些小事,安有不听之理。真个朝上夕下,一一如议,圣旨批下,以过误原释,照旧供职。荆宝脱了死罪,又得复官,向韦皋叩头,拜谢再生之恩。韦皋治酒饯行,差人护送至青神上任。分明正是:
久滞幽魂仍复活,已寒灰烬又重燃。
再说韦皋,思念玉箫,无可为情。乃于所属州县,选择十七众戒行名僧,于成都府昭应祠中,礼拜梁皇宝忏,荐度幽灵。每日早晚,韦皋亲至焚香礼拜,意甚哀苦。这十七众名僧,道行高强,韦皋也十分敬重。礼佛之暇,与众僧茶话,分宾主而坐,众僧启口道:“大居士哀苦虔诚,贫僧辈也庄诵法宝,尊宠必然早离地狱,超升净土矣。”韦皋道:“幽冥之事,不可尽求报应,也只我尽我心耳。”首座老僧高声道:“檀越既不信佛法果报,连这礼忏,也是多事了。”韦皋谢道:“弟子失言有罪。”到第五日,完满回衙,礼送诸僧去讫。韦皋还府,是夜朦胧睡中,见一金甲神,称是护法天尊,说:“节度礼忏虔诚,特来传你一信。”韦皋忙问何信,金甲神腾空而起,抛下玉柬,上有十二个字,写道:
姓甚么,父的父,名甚么,仙分破。
韦皋得此一梦,即时惊醒,梦中意思,全然不解。想着玉箫,愈生惨侧,一连三日,不出衙理事。芳淑夫人见他忧愁满面,问其缘故。韦皋将姜荆宝相待始终,玉箫死生缘由说出。夫人劝道:“死者不可复生,若思念过情,反生疾病,何不公付官媒,各处简选一美貌女子,依旧取名玉箫,这便是孔融思想蔡伯喈,以虎贲贱人相代。”此乃夫人真意,韦皋只怕是戏谑,也无言相对。
军府事体多端,第四日勉强升堂,可是三日不曾开门,投下文书,堆积如山。方在分剖之间,忽听门外喧嚷,问是何故。中军官飞奔出去,看了进来,禀覆道:“辕门口有一老翁,手执空中帖,自称为祖山人,要人来相见。门上人不容,所以喧嚷。”韦皋听了,恍然有悟,想起前夜梦中十二字哑谜,姓甚么,父的父,这不是祖字,仙分破,这不是山人二字。此梦正应其人,必有缘故。即便请入宾馆相见,韦皋下阶礼迎。祖山人长揖不拜,宾主坐下。韦皋问道:“公翁下顾,有何见教?”祖山人道:“野人知尊宠思感而殁,幽灵不昧,睇念无忘。幽冥怜其至情,已许转生再合,但去期尚远。昨闻节度使亦悼亡哀痛,礼忤拜祷,已感幽审,上达天听,并牵动野人婆心,愿效微力,令尊宠返魂现形,先与节度相见顷刻,何如?”韦皋连忙下拜道:“若得如此,终身感佩大德,但不知何时可至?”山人道:“节度暂停公务,于昭应祠斋戒七日,自有应验。”言罢,又长揖相别。韦皋再欲问时,山人摇手道:“不用多言。”竟飘然而去。韦皋此时半信半疑,退入私衙,与夫人说其缘故。夫人道:“鬼神之事,虽则渺茫,宁何信其有。”韦皋点头称是,随即出堂,分付一应公事,俱于第八日理行。
当晚即往昭应祠斋宿,夜间不用鸣锣击柝,恐惊阻了神鬼来路。到了第七夜,大小从役尽都遣开,独自秉烛而坐。约莫二更之后,果然有人轻轻敲门,韦皋急开门看时,只见玉箫飘飘而来,如腾云驾雾一般。见了韦皋,行个小礼,说道:“蒙仆射礼忏虔诚,感动阎罗天子,十日之内,便往托生。十二年后,再为侍妾,以续前缘。”韦皋此时,明知是鬼,全无畏惧,说道:“我只为功名羁滞,有爽前约,致卿长往,懊悔无及,不道今宵复得相会。”一头说,一头将手去拽他衣袖。倏见祖山人从外走来,说道:“幽明异路,可相见,不可相近。”举袖一挥,玉箫就飘飘而去,微闻笑语道:“丈夫薄幸,致令有死生之隔。”须臾影灭,连祖山人也不见了。韦皋叹道:“李少翁返魂之术,信不谬也。”正是:
香魄已随春梦杳,芳魂空向月明过。
韦皋在镇,屡破吐蕃,建立大功,泸僰归心,西南向附。天子大加褒赏,累迁中书令,久镇西蜀。他自德宗贞元之年莅任,至贞元十三年,八月十六,适当五十初度。各镇遣人贺寿,送下金珠异物,不计其数。独东川卢八坐,送一歌女,年方一十三岁,亦以玉箫为名。韦皋见了书贴,大以为异。即便唤进,仔细一观,与当年姜荆宝所赠玉箫,面庞举动,分毫不差。其左手中指上,有肉环隐出,分明与玉箫留别带在指上的玉环相似。韦皋看了叹道:“存殁定分,一来一往。十二年后,再续前缘之言,确然无爽。谁谓影响之事,无足凭哉?”为此各镇所馈,一概返还,单单收这一个美人。送入衙内,拜见太翁老夫妇,并芳淑夫人,言其缘故,无不骇异。夫人念其年幼,大加珍惜,韦皋相爱,也与昔日姜氏园中一般。
正当欢乐之际,天子降下一封诏书,说淮西彰义节度使吴少诚,背叛为逆,掠临颍,围许州,十分猖獗。诏使四镇兵征讨,俱为所败,特命韦皋帅领川兵,由荆楚进攻蔡州,捣其巢穴。韦皋遵奉敕书,即便部署兵马,择日起程。以军中寂寞,携带玉箫同往。正欲出兵,苗夫人差人赍书,前来报讣,说老相公已故。韦皋叹道:“岳父虽然炎凉,何至死生不能相见。”为之流泪。芳淑夫人,伤心痛哭,白不必说。韦皋即便遣得力家人前去,代苗夫人治丧,安葬事毕,就迎苗夫人到任所奉养。打发使人去后,亲提一精一兵一万,出巴峡,直抵荆襄。此时姜荆宝已升任太守,因姜使君夫妇双亡,丁忧在家。韦皋以去路不远,方待遣人吊唁,忽然又有一道诏书来到,说吴少诚因闻调发各镇大兵会剿,心中畏惧,悔过归诚,上表纳贡谢罪。朝廷赦宥,复其官爵,令诸道罢兵还镇。韦皋暗想:“昔年姜使君相待之厚,此去水路甚近,今已罢兵,何不亲往一拜?况玉箫停榇未葬,就便又完此心事,一举两得,甚是有理。”即遣心腹将官,率兵先回。止带玉箫,并亲随人等,与地方官讨了一只大船,顺顺而下。至了江夏,差人报知荆宝。
原来荆宝感韦皋救死复官之德,沉檀雕塑生像,随身供养,朝夕礼拜。此番听得特来祭吊,飞奔到船迎接。韦皋请进船中。礼毕,随唤过玉箫来相见。笑道:“贤弟,你看这女子,与向日玉箫何如?”荆宝仔细一觑,但见形容笑貌,宛然无二,心中骇异,请问此女来历。韦皋将祖山人返魂相见,及卢八坐生辰送礼的事,细述一遍,不由人不啧啧称奇。其时韦皋,已备下祭文香帛牲礼,拜奠了姜使君夫妇。带着玉箫,同到鹦鹉洲毗庐观停榇之处,也备有牲酒,向棺前烧奠一番。因现在玉箫,即是其后身,所以全无哀楚。又想埋葬在此,后来无人看管,反没结果,不如焚化,倒得干净。及至开棺,只见一阵清风,从空飞散,衣裳环佩,件件鲜明。骸骨全无,止有一玉环在内。众人看了,摇头吐舌,齐称奇怪。韦皋拈起这玉环,与玉箫指上玉环一比,确似一样。那指上现出肉环,即时隐下。便半环套在指上,不宽不紧,刚刚正好。韦皋猛然想起,对荆宝说道:“当年梦东岳帝君,说此环有两重姻眷。我只道先赘张府,后得玉箫,已是应矣,那知却在他一人身上。前生后世,做两重烟眷,方知玉环会合,生死灵通,真正今古奇事。”
当下韦皋辞别荆宝,登舟回归成都。不久苗夫人丧葬事毕,也迎请来到。韦皋在镇共二十一年,进爵为南康王,父母俱登耄耋,诰封加其官。芳淑夫人与玉箫俱生有儿子,克绍家声。川中人均感其恩惠,家家画像,奉祀香火。看官,须晓得韦皋是孔明后身,当年有功蜀地,未享而卒,所以转生食报。至于姜荆宝施恩末遇,后得救生;玉箫钟情深至,再世续缘;此正种花得花,种果得果。花报果报,皆见实事,不是说话的打班语也。诗云:
举世何人识俊髦,眼前冷暖算分毫。
施恩得报惟荆宝,再世奇缘只玉箫。
蜀镇令公真葛亮,张家女婿假韩翱。
请君略略胸襟旷,莫把文章笑尔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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