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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之四 白钩仙
投崖女捐生却得生 脱梏囚赠死是起死
激浊李膺风,搅辔陈蕃志。安得当年释党人,增长贤良气。千古曹娥碑,幼妇垂文字。若使香魂得再还,殊快今人意。
右调《卜算子》
古来最可恨的是宦竖专权,贤人受祸。假令萧望之杀了弘恭、石显,陈仲举、李元礼杀了张让、赵忠,李训、郑注杀了仇士良,又使刘贲得中状元,陈东得为宰相,岂不是最快人心的事?古来最可恨的又莫如娇娃蒙难,丽女遭殃。假令虞姬伏剑之时,绿珠堕楼之日,有个仙人来救了,他年项王不死,季伦复生,再得相聚,又岂非最快人心的事?如今待在下说一个绝处逢生的佳人,再说一个死中得活的贤士,众位一一听。话说成化年间,陕西紫一陽一县有个武官,姓陆名世功,由武进士出身,做到京卫指挥。妻杨氏,生一子一女,子名逢贵,女字舜英。那舜英自幼聪慧,才色兼美,乃兄逢贵却赋性愚鲁,目不识丁。舜英自七岁时与哥哥在后园鱼池边游戏,逢贵把水瓯向池中取水玩耍,偶然撤起一条小白蛇,长可二寸,头上隐隐有角,细看时,浑身如有鳞中之状。逢贵便要打杀它,舜英连忙止住道:“此蛇形状甚异,不可加害。”夺过瓯来,把蛇连水的倾放池里。只见那蛇盘旋水面,忽变有三尺来长,跳跃而去。 舜英道:“我说此蛇有异,早是不曾害他。”逢贵也十分惊讶。 过了一日,舜英正随着母亲在内堂闲坐,丫鬟传说外边有个穿白衣的道姑求见夫人、小姐。夫人听了,便教唤进。不一时,那道姑飘飘然走将进来,你道她怎生模样?
头戴道冠,手持羽扇。浑身缟素,疑着霓裳舞裙;遍体光莹,恍似雪衣女子。微霜点髟丐,看来已过中年;长袖飘香,不知何物老媪。若非天上飞琼降,定是云边王母来。
夫人见她仪容不俗,起身问道:“仙姑何来?”道姑稽首道:“贫道非为抄化而来,因知贵宅小姐将来有灾难,我有件东西送与她佩带了,可以免难消灾。”说罢,袖中取出一个白玉钩来,递与舜英道:“小姐好生悬带此钩,改日再得相见,贫道就此告辞了。”夫人再要问时,只见那道姑转身下阶,化作一阵清风早不见了。夫人与舜英俱各惊怪不已。细看那白玉钩,澄彻如冰,光莹似雪,皎然射目,真是可爱。夫人对舜英道:“这道姑既非凡人,你可依她言语,将此钩佩在身边,不要遗失了。”舜英领命,自此把这玉钩朝夕悬带,不在话下。光一陰一迅速,不觉过了五六年。舜英已十三,一发出落得如花似玉。哥哥逢贵已娶了一个岳指挥家的女儿为室,舜英却还未有姻事。有个姑娘叫做陆筠操,是父亲同胞之妹,嫁在白河县任家,不幸早寡,生一子名唤任蒨,字君芳,年长舜英三岁。筠操最爱内侄女舜英才貌,意欲以中表联姻,却反嫌自己儿子才貌不及舜英,恐未足为舜英之配,故尔踌躇未定。不想舜英到十四岁时父母双亡,陆逢贵守过了制,谋干了一个京卫千户之职,领了舜英并妻子岳氏一同赴任。
到京之后,逢贵专意趋承权势,结交当道,因此虽是个小小武官衙门,却倒有各处书札往来,频频不绝。逢贵自己笔下来不得,要在京中请个书记先生,有人荐一四川秀才到来。那人姓吕名玉,字琼仙,蜀中梓潼县人氏,年方二十,负才英迈,赋性疏狂,因游学到京,也要寻个馆地读书,当下就应了陆逢贵之聘。逢贵便把一应往来书札都托他代笔,吕玉应酬敏捷,不假思索,逢贵恐怕他草率,每每把他所作去请问妹子舜英,直待舜英说好,细细解说了其中妙处,然后依着妹子言语,出来称赞吕玉几句。吕玉暗想道:“此人文墨欠通,每见吾所作,初时读不断、念不出,茫然不解其意;及至进去了一遭,便出来说几句在行的话,却又像极晓得此中奥妙的,不知他请教哪个来?”一日等逢贵他出,私问馆童道:“你的家主每常把我写的书文去请问何人?”.馆童笑道:“吕相公还不晓得,我家舜英小姐无书不读,她的才学怕也不输与吕相公哩。我主人只是请教自己妹子,更没别人。”吕玉失惊道:“原来你家有这一位好小姐,可有姻事也未?”馆童道:“还未有姻事。我听得主人说,要在京中寻个门当户对官宦人家与她联烟。”吕玉听罢,私忖道:“如何这一个蠢俗的哥哥,却有这一个聪明的妹子?她既称许我文字,便是我的知己了。我今弱冠未婚,或者姻缘倒在此处也未可知。”又转一念道:“他要攀官宦人家,我是个寒素书生,一身飘泊,纵然小姐见赏,他哥哥是势利之徒,怎肯攀我?”又一个念头道:“只愿我今秋乡试得意,这头姻事不愁不成。”却又疑虑道:“倘我未乡试之前,她先许了人家,如何是好?”当下正在书馆中左思右想,只见陆逢贵走将进来,手持一幅纸儿,递与吕玉道:“先生请看这篇文字。”吕玉接来看时,第一行刻着道:“恭贺任节母陆老夫人五襄华诞乞言小序”,再看序文中间,都是些四六骈丽之语,大约称述任节母才德双全之意。 吕玉看了一遍,对逢贵道:“这是一篇徵文引。是哪里传来的?”逢贵道:“这任节母陆氏,就是家姑娘。今有表弟任君芳寄到手札一封在此,先生请看。”言罢,袖中取出书来,只见上面写道:
自去岁别后,兄嫂暨表妹想俱康胜。兹者家慈寿期已近,蒙同学诸兄欲为弟广徵瑶篇,表扬贞节。吾兄在都中,相知必多,乞转求一二名作,以为光宠,幸甚。徵文引附到。弟今秋拟赴北雍,相见当不远也。
表弟任蒨顿首陆表兄大人
吕玉看毕,谓逢贵道:“任节母既系令姑娘,又有令表弟手札徵文,合该替他多方转求。”逢贵道:“徵文一事不是我的熟路,他既秋间要来坐监,待他来时自去徵求罢。目下先要遣人送寿礼去作贺,敢烦大才做首寿诗附去何如?”吕玉应允,便取出花笺一幅,磨得墨浓,蘸得笔饱,写下古风八句道:乐安高节母,世系出河南。
青松寒更茂,黄鹄苦能甘。
华胄风流久坠矣,逊、抗、机、云、难再起。
从兹天地锺灵奇,不在男子在女子。
吕玉一头写,逢贵一头在旁乱赞道:“莫说文章,只这几个草字就妙极了。”等他写完,便拿进内边,请教妹子舜英道:“这诗可做得好?”舜英看了,笑道:“诗虽好,但略轻薄些。”逢贵细问其故,舜英道:“前四句是赞姑娘守节,后面所言逊、抗、机、云,是四个姓陆的古人,都是有才有名的奇男子。他说四人已往之后,陆家更没有恁般奇男子,秀气都聚在女子身上去了。这等意思,岂非轻薄?”逢贵听罢,不喜道:“这般说,是他嘲笑我了。”便转身再到书房,对吕玉道:“先生此诗如何嘲笑小弟?”吕玉道:“怎么是嘲笑?”逢贵便将妹子对他说的话依样说了一遍,道:“这不是明明嘲笑?”吕玉道:“这猜想差了。小弟赞令姑娘是女中丈夫,不愧四古人之后,奇女子便算得奇男子,此正极致称颂之意,并没什嘲笑在里边。”逢贵见说,却便不疑,暗想道:“他是个饱学秀才,我妹子虽则知文,到底是女儿家,或者解说差了也不可知。”遂转口道:“是我一时错认,先生休怪。明日将这诗笺并寿礼一同送去便是。”说罢,自去了。
吕玉暗暗喝采道:“好个解事的慧心小姐。我诗中之谜,又被她猜着了。此诗不但赞她姑娘,连小姐也赞在内。她晓得我赞她,自然欢喜。只不知她可晓得我还未婚聘否?”到得晚间,逢贵陪着吕玉夜膳,吕玉闲话间对逢贵道:“小弟今秋要给假两三月 ,一来回籍乡试,二来因姻事未定,要到家中定亲。”逢贵道:“先生何不援了例,就在北京进场?”吕玉道:“小弟贫土,哪里援得例起?”逢贵道:“既如此,先生到贵省乡试后,可就入京,不消为姻事担搁。但得秋闹高捷,还你京中自有好亲事便了。”吕玉听说,心中欢喜,笑道:“今秋倘能侥幸,定要相求作伐。”当晚吃过夜膳,各自安歇。次日,逢贵对舜英说道:“秋间吕琼仙要假馆几月,他去后书柬无人代笔,须要妹子与我权时支应。”舜英道:“吕生为什要假馆?”逢贵把吕玉昨夜所言述与舜英听了。舜英笑道:“我女儿家哪里支应得来?到那时任表兄若来坐监,央他支应便了。”逢贵道:“我听得姑娘说,任君芳的肚里还到你不来,这事一定要借重你。”舜英笑而不答,暗想道:“吕琼仙原来未曾婚娶,找若嫁得这样一个才子也不枉了。但他文才虽妙,未知人物如何?”过了一日,吕玉与逢贵在堂中闲活,舜英乃于屏后潜身偷觑,见他丰姿俊朗,眉宇轩昂,端地翩翩可爱。正是:
以玉为名真似玉,将仙作字洵如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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