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蹄声慢下,随着距离被缩短,迎候的官员得以见到了那为首的来人。
许多官员已经很久不曾见过崔璟,其中也包括常阔,一别近五载,此时再见,只见那青年竟依旧如记忆中那般扎眼,时间和战事为他更添了一重凛然气势。
汗水如清泉洗其俊颜,清爽干净,下马之际,衣袍翻动间,带着夏风特有的热烈与清新。
这种场合之下,将注意力率先放在那张脸上,难免有轻重不分喧宾夺主之嫌,自律的人已经开始反省自己是否太过浅薄,但三问三省之下,却觉得还真不是……此等程度的俊美,实属世间罕见,他们会被夺去视线,那实在是人之常情。
众人很好地与爱美之心和解了,只是反复提醒自己,勿要被这美色所惑,从而忽略了此人的危险之处。
众官员们自觉分列两侧,恭迎这位建下了不世功勋的青年上将军。
崔璟在距离众人十步开外处下马,此刻只看向那道向他走来的身影。
天地万物俱静,蝉鸣仿佛也凭空消失了,可他分明又不曾失去听觉,他很清楚地听到了她轻快的脚步声,甚至就连她的衣角随着行走微拂于风中的声音也清晰可闻。
她笑着走来,就要来到他面前时,崔璟才迟迟地抬手,正要行礼时,李岁宁却快一步伸手握住了他的左手手腕。
在崔璟的感受中,时间与风声突然都放慢了。
她的袍袖轻纱柔软若流云,她的手指干净白皙有力,崔璟看去时,下意识地觉得很安心,看来分开后,她应当未再受伤了,虽然必当忙乱,却至少将自己养得很好,这样实在很好。
如今他回来了,日后也一定不会再让她受伤涉险了。
一切思绪只在一瞬之间,胸腔中剧烈跳动的声音很快掩盖了所有。
李岁宁拉起崔璟,转身走向众人。
夏风拂起二人的衣衫袍角,李岁宁在前,崔璟在后,她笑着拉着他,他怔怔然由她这样拉着。
前方的一些官员见状,不禁愣了一下。
这……这,虽然说,君臣执手自古乃是佳话,上将军如此大功当得另眼相待,可是……这一幕看起来,却是很难让人不多想吧!
是因这君臣间有着男女之别,是他们看待此事的眼光有问题吗?
众人心间陆续掀起波澜,脑海中猜测纷纭,但没人敢表露分毫,为首的官员们抬手执礼,声音如常地道:「下官等恭贺上将军凯旋!」
行礼声道贺声此起彼伏。
李岁宁从容地拉着崔璟来到人前,此刻便也自然而然地放开了他,由他向众人还礼:「有劳诸位大人在此等候。」
随着众人纷纷上前与崔璟道贺寒暄,守在不远处的长吉,看着那被众人围起,却因身高优势而未曾被淹没的青年上将军……长吉只觉眼睛被刺得生疼。
此时所见,与长吉设想中全然不同。
他想象中的崔大都督——顶着酷暑烈日赶路,必然晒得一张黑红脸,一脸乱胡茬,嘴唇脸皮干燥起屑,满身汗水酸臭!
可眼前的崔大都督,为何却如出水芙蓉般干净动人?英姿美色竟更胜从前!
这世上的美色可以不讲道理,但不讲道理到如此地步,若说未曾提早精心打扮,长吉却是决计不会相信的!
他疑心崔大都督这一路来,必然藏在车内捂了一路,至少也是戴了斗笠遮阳的,更重要的是,最多在五里外,定然提早洗尘更衣过……
不愧是世家子弟出身,论起心机,全然不是寻常武将可以作比的!
这样重的心机,就没人看得出来吗?有行军经验的太女,难道也看不出来吗?
长吉无奈愤
恨间,察觉到一双视线朝自己寻了过来,他拿余光一扫,便知是崔元祥那厮,是以刻意避开那视线。
元祥追寻长吉的视线,长吉便继续躲避,或看右侧,或看左侧,或望天,或盯着路边杂草,拒不与元祥对视,誓不留给元祥炫耀示威的机会。
然而元祥锲而不舍,越走越近,就差将眼睛贴在长吉脸上了。
「长吉,你眼睛也出问题了?」元祥问:「其他的伤应当不要紧了吧?近日身体如何?」
「……」长吉看着眼前元祥不似作假的关心,只觉这分明是独属于赢家的松弛与大度,不屑再拿他当对手看待了,方才待他如此友善!
长吉倍觉受辱,元祥察觉到他的情绪,拍了拍他的肩,笑道:「回头我请你喝酒,上回在灵州时,我答应过为你庆功的!」
不远处,众官员间,魏叔易正含笑向崔璟道:「魏某与太女殿下在京中等候崔大都督已久,今日总算等到崔大都督凯旋。」
崔璟看着他:「辛劳魏相这般尽职挂念崔某,来日必当设宴摆酒相谢。」
「这酒我来摆!回头都去我那里!」常阔爽朗开怀地笑着,拄着虎头杖走来。
崔璟抬手向他行礼:「常大将军。」
常阔满眼笑意地点头,伸出一只手去,先是拍了拍崔璟的肩,再又捶了捶崔璟的胸膛,满意地点头:「不错,不错!」
虽是酷暑赶路难免清减些,但人还是相当结实的,他很满意。
他已听孟列大致说了,从某方面来说他也算半个岳父,做岳父的验看验看也很合情理吧。
做完了岳父该做的事,常阔问起当爹的该问的话:「对了,我家那臭小子可也在这先行队伍中?」
崔璟点了头,回头看向渐渐跟上来的人马。
乔玉柏已快一步迎上前去,朝着刚下马的人影招手:「岁安!」
「玉柏!」
常岁安丢下缰绳快步走来,一把将乔玉柏抱住,重重地拍了拍乔玉柏的后背,乔玉柏只觉心肺都要被拍出来了:「……仗果真不是白打的,你这力气又见长啊!」
「那当然,咱们都快五年没见了!玉柏,你也变了许多,像个大人了!」常岁安边看向人群,边问:「我阿爹和宁宁来了没有?」
「都来了!」乔玉柏交待道:「但你待会儿切记……」
然而话未说完,常岁安已然迫不及待地快步奔了过去。
李岁宁和常阔走了过来。
常岁安高兴得像个三岁孩子,几乎要跳起来喊:「阿爹,宁宁!」
「啪!」常阔一巴掌甩在儿子脑袋上,瞪眼道:「什么宁宁,喊殿下!」
提醒未遂的乔玉柏毫不意外,嗯……毕竟他也因为这个挨过父亲的打。
「阿爹……」常岁安陡然红了眼眶。
倒不是因为疼,阿爹也没使两成力,否则他少说要飞出两丈远,他只是……太怀念阿爹的大耳刮子了!
要知道,他足有一千八百日没见过阿爹了!
常岁安撂袍向常阔跪了下去,哽咽着叩首:「阿爹!儿子不孝,一直都未能在您身边侍奉呜呜呜……」
常阔很觉丢人现眼,正要将人拽起来时,忽听身后有响起,伴随着略急促的脚步声:「岁安回来了!」
常岁安抬起头,便见大长公主带着李潼快步而来,常岁安先是唤了句「李潼阿姊」,再想唤大长公主时,却不知在此等场合下要如何喊才合适,便拿征询的目光看着已经相认过的阿娘。
他跪在那里,泪眼汪汪,弱大乖巧,落在一位母亲眼中自然是可怜可爱,无法拒绝,加之大长公主认为这是个挑破的好机会,遂在
常阔看不见的角度,向常岁安悄悄点头,投去慈爱鼓励的目光。
于是,常岁安嘴巴一瘪,发出一声惊天动地的呼喊:「阿娘!」
而后,一声同样响亮哽咽的应答响起:「诶!我的儿!」
常阔眼睛一瞪,头皮一紧:「?!」
就这么当众喊破了?
他还等着再拿一拿乔,让李容这女人在他身上多花些心思呢!
这一喊一应,清晰地传入了在场许多人耳中。
除了傻眼的乔玉柏之外,一道道震惊的视线投来,众人只见宣安大长公主上前几步,含泪扶起了那位征战归来的常小将军。
大多数人都没反应过来。
先有——太女殿下执上将军之手,不知究竟是君臣相和还是另有内情?
此刻又忽闻——宣安大长公主与常小将军以母子相称,不知这声母子是源于血缘,还是跟了忠勇侯甘为大长公主裙下之臣的身份?!
若是后者,依照大长公主的性情,何至于如此动容失态?
若是前者……岂不说明,忠勇侯和大长公主在许多年前便瞒着大家偷偷生了个孩子?!
众人只觉脑瓜子嗡嗡的。
但他们都是成熟的官员了,表面上不宜因他人之私事而大惊小怪,更不可能当面探问究竟——虽然真的很想。
有官员向太女殿下施礼,再向上将军崔璟执礼,提议道:「此地炎热,午时将至,还请上将军与众将士尽早入城。」
他们是真的有点急了,急着回去嚼舌根。
李岁宁看向崔璟,笑着道:「请上将军与我一同回城吧。」
「是,崔璟遵命。」
崔璟拱手应下后,未曾立即上马,而是跟随在李岁宁身侧,来到了銮车前,屈抬起一臂。
李岁宁也很自然而然地扶着他抬起的手臂,登上了銮车。
目睹了这一幕的众人,看着那位崔大都督,不禁感到惊惑——什么一身反骨的玄策上将军,这分明是太女殿下的狼犬罢!
招一招手,便立即乖乖跟上了!
他们也算与这位年少便手握重权的崔大都督共事多年了,何曾见过此人这般乖顺过?
此人待太女殿下的态度尤其忠心,却也可见爱护之意,这其中究竟……
见太女銮车驶动,崔璟也上了马跟随,有官员终于忍不住拦下了魏叔易,迂回探问:「魏相乃是太女殿下身边的心腹重臣……不知魏相如何看待此事?」
魏叔易微微一笑,少见地直言道:「诸位无需忧虑,崔令安智勇皆备,固然很值得忌惮,却不幸生得一副百年不遇的情爱脑,这即是此人的七寸所在了。」
众人闻言脸色各异,有人将信将疑道:「可万一……他不过是借此取信于太女殿下呢?」
也有人低声说:「纵然此时为真,可人心最是易变,岂能简单寄托于此?」
此人万一哪日起了窃权之心,行事岂不易如反掌?
「没错,此人不得不防……」
「魏相还当劝一劝太女殿下多做思量……」
凡与天子相关,便无私事可言,说话之人当中虽有人也有着自己的盘算,但他们所言皆是符合利弊权衡的忠言——
他们决不会看轻这位一路走到此处的太女殿下,自然不会肤浅地认为太女是受美色所惑,相反,这或许正是太女的制衡之计……
但此计利弊都很明显,弊端便在于,皇夫人选若是手握重兵之人,即便这位皇夫没有异心,却也等同是在给异心者递刀,这将是莫大隐患,就算不会立即爆发,也决不利于国朝人心安稳。
魏叔易也
不觉得这些大人们的思虑有什么不对,只是他们的确不足够了解崔令安——崔令安如此乖顺的态度,不就是在告诉众人【我很听话】吗?
方才崔令安那般模样,简直像极了一头危险的狼尽量收敛气势,甚至试图学着摇两下尾巴,好让自己看起来足够听话,足够安全。
魏叔易有些想笑,真是没想到,有生之年竟看能到崔令安也有今天——这算不算是一物降一物,一个猴一个栓法儿?
但是崔令安大抵低估了自己在众人眼中的危险程度。
魏叔易笑了笑,负手上车,亦不多说什么,多说无益,且往下看着就是了。
不远处,常岁安扶着自家阿娘上了马车,常阔瞧见这一幕,哼声甩下马车帘:「臭小子,有了娘忘了爹……走!」
常岁安本想扶完阿娘再扶阿爹的,然而一转眼,阿爹的马车已经驶走了。
常岁安正打算上马,却被终于逮着了机会的乔玉柏一把拽到一旁,低声问:「岁安……宣安大长公主,果真是你的生母?」
岁安的生母不是早就去世了,就埋在城外吗?岁安不在的这几年里,他还去添过坟,拔过草,烧过纸呢……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具体的我也还没问过阿爹……等回头我问明白了再告诉你。」
见他竟也是稀里糊涂,乔玉柏便也只好点头,继而问:「那宁宁和崔大都督之间……」
乔玉柏问罢自己也觉得有点不像话了,他原本也不是这样碎嘴的人……可是这两桩事,它实在太叫人欲罢不能了。
而问到宁宁与崔大都督,常岁安就有话说了,他的神态甚至还略微有些得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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