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话邵善同却是很不爱听:“本官怎成外人了呢?”
他可是太女殿下留在淮南道的看家老仆来着——虽是他自封的。
至于他误解忠勇侯常阔这件事,还要从常阔原本定下的动兵计划说起。
前段时日,称病久未在人前露面的常阔,实则是遵从了太傅的安排,在暗中捯饬动兵事宜。
此事隐秘,淮南道上知晓的官员并不多,但常阔动兵京师势必会经过光州,又鉴于邵善同曾揭发过庐州前刺史有功,一片忠心可鉴……
经江都王岳姚冉等人商议,邵善同最终也被允许参与了进来。
邵善同怎一个激动了得。
太女尚未归,便由他们先打去京师,反了那李隐,替太女将京城占下再说……这条路,他看行!
邵善同不知具体动兵时间,便隔三岔五送密信去往江都,催问确认何时行动。
可催着催着……此事不知怎地,竟被他给催黄了!
忠勇侯忽然回信告知他,暂时按兵不动,一切待定。
邵善同急了。
他疑心是忠勇侯人老了胆怂了,阵前打起退堂鼓来了!
——还太女养父呢,就这?
邵善同十分不满,乃至猜疑常阔或是生出了倒戈李隐、或是自立的心思……若是如此,他邵善同第一个不答应,势必要反了忠勇侯这奸贼不可!
反心很重,却惟愿为太女看家的邵刺史,直到听闻京师传来的消息,才慢慢回过味来。
是他误会忠勇侯了,原来侯爷之所以临时变卦,是因暗中得知了太女回来的消息,那区区京畿,太女已亲自去取了!
此刻坐在马车里,邵善同拿拇指和食指顺了顺八字胡,喟叹道:“原只是想随便反它一反,谁成想竟干干净净地捡了个从龙之功啊……”
他也就是带着百姓们种种地,募募兵,连光州都没出去过,怎么不算白捡呢?
邵善同不禁感慨,主子太能干也是一种烦恼,随随便便就把这天下给打服了,他们这些做下属的愣是都没什么表现的机会。
邵善同心情好极,突发兴致想听昆曲儿,奈何他家夫人觉得在车内唱曲儿不够持重,邵刺史求人无门,便自己咿咿呀呀地唱了一路。
下了马车,回到刺史府内,邵善同便撂下夫人,去往书房写信。
刺史夫人不必问,也知他是要送去京师的,不由提醒:“前日里不是才送去一封?”
“夫人也说是前日,都隔了多久的事了?”邵善同头也没回,赶忙写信去了。
前日里他写信祝贺太女大捷归来,信中涕泪俱下,当然,最后也没忘问上一句:不知下官何日方便入京拜贺呢?
今日邵善同打算写点喜庆的,说一说光州城中澎湃的人心,夸一夸今春的风调雨顺,当然,最后的收尾必然还得是:不知下官何日方便入京拜贺呢?
若说当初总变着法儿的询问“大人打算何日造反呢”,这声询问则等同在问“殿下打算何日登基呢”。
这也是许多人在关注思量的大事。
将信送出去后,迫不及待想赶往京师的邵善同,突然又有些看忠勇侯不顺眼了。
妒忌让人面目全非,他只要一想到此时的忠勇侯必然已经在入京的路上,就觉心间有蚂蚁在爬。
常阔的确已于三日前动身离开了江都。
骆家四口人,也在同行之列。
比常阔等人快一步抵京的是身在洛阳的姚翼,安王李智,魏家人等,以及无绝阿点等人。
再有便是宣安大长公主李容,原本的计划中,大长公主称病延缓入京,等待常阔自淮南道带兵赶来,届时便由常阔护送她入京主持局面。
但如今用不着常阔了,大长公主便也懒得等他了,自己快一步带着李潼入京而去,将常阔甩在了后头。
受召入京之人自四面方向陆续赶来,各道俯首称臣的文书也如雪花般飞来京师,大小乱象在被逐步清算平息着,每日皆有新的消息进展被送到李岁宁案前。
京师,洛阳,江都等地,文心文声鼎沸,琅琅悠扬,声振屋瓦,无数诗词歌赋如繁花竞放争春,装点着即将到来的崭新世道。
此一日,魏叔易带来了北面的消息。
太女入主京师平定李隐之乱的消息传至北地,使得抵御吐蕃大军的将士们军心大振,加之有飞火神器克敌,吐蕃二十万大军节节败退,已撤至原州一带,陇右节度使率兵自西北方向合围而去,已控制住吐谷浑入口。
崔璟于信上言,最迟还需两月,便可全面扫清北境乱象。
李岁宁心情大好,提笔与他回信,落笔认真,字迹飘逸,仅书下九字——大势已定,可缓缓归矣。
看着含笑写信的人,魏叔易眼中也含着笑意,这笑意在出宫时化作了一声叹息:“崔令安就要回来了啊。”
长吉听得这一句,看着上轿的郎君,只觉这声叹息,透着“鸠占鹊巢的日子就要结束了”的感慨。
长吉随行在轿旁,想到必要跟着回来的元祥,不禁隔着轿帘嘀咕道:“郎君也要争气才行……”
“这不是正在争气么。”端坐轿中的魏叔易理了理官袍,煞有其事地说着。
魏叔易近来的确“争气”,每日忙得不可开交,此时正要往大理寺去。
京中每个人都很忙,从内侍到官员,再到阿点。
自入京后,阿点一直呆在宫中,李岁宁让他挑个住处,他便乖乖挑选起来。
翟细得空时,便陪着阿点在各宫中转悠。翟细自然看得出阿点有别于正常人,因此便愈发耐心,也不忘仔细交待了手下之人。
阿点最终挑了个十分偏僻的住处,在象园旁。
那正是李尚幼时的居所。
阿点挑选此处的原因,竟称得上十分深思熟虑,这里偏僻无人,正适合他和他的伙伴们居住——用阿点的话来说,榴火脾气不好,黑栗生得太威风,御风一家时而吵闹,之后橘子也会随黑栗一同过来……将它们安置在此处,最不扰人。
阿点保有孩童心性,很受动物们信任,他还主动提出要担起饲养大象的差事,横竖养一个也是养,养一堆也一样。
听阿点认认真真地规划他的饲养大业,还说要为皇城训练出一支出色的捕鼠大军,翟细不禁露出笑意,突然明白了为何太女殿下会这样看重这位阿点将军。
有些人的存在,不必非要有什么天大用处,只要平安开怀地呆在这里,便足以抚慰人心了。
而用心呵护着这样一位阿点将军的太女殿下,同样有着细腻可贵的轻盈灵魂。
听着象鸣与鹰啸声,翟细心想,这座皇城,当真要里里外外焕然一新了。
阿点选定了此处之后,李岁宁便封他为百兽将军,将此处更名为百兽园,并亲自题了字。
李岁宁另外托付了阿点一件事,让阿点连同象园外的那棵枣树,也一并帮她好好养着。
阿点雀跃不已,点头应下,拿着李岁宁题来的字,不知从何处得了说法,去寻无绝,让无绝给他的百兽园看一看风水——风水好,才能猫肥狗壮!猫肥狗壮,才能人旺家旺!
无绝被阿点强行拉了过去,倒也背起双手,围着此处认真负责地看起了风水。
阿点很勤快,带着几名内侍,在象园中认真拔草。
昨日见了阿点一面,听说了百兽园一事的乔央,今日在入宫时,遂将阿无顺便捎了过来。
阿无先前跟着祭酒夫人去了洛阳,前些日子祭酒夫人从洛阳回来,自然也将阿无带回来了——去洛阳溜达了一圈儿的阿无又添了一身膘,用祭酒夫人的话来说,这是老乔的命根子,她哪里敢怠慢的。
乔央忍痛将阿无送入宫来,此刻将怀中的狗子放在象园大门外,叹道:“你也一并入宫来,享一享这清福,过一过宫里的好日子……”
“且能待在殿下身边,帮着殿下看一看家,想来才是你想要的好归宿……”
乔央说着,摆摆手:“去吧,认一认新去处。”
见阿无摇着尾巴跑开了,乔央不禁有些想要泪湿眼眶:“瞧瞧,半点也不惧这陌生处,多有灵性呐。”
这时,听身后有说话声传来,乔央拿衣袖按了按眼角,回过身去,只见一名内侍伴着一位道人正走来。
见那道人,乔央忽生疑惑之感。
无怪乔央未能一眼将人认出,实是无绝已今非昔比。
戒酒调养后的无绝,在阿点督军的督促下,身板比从前直溜儿了许多,再加上头上一顶假髻,已改去原本三分模样。
更重要的是,或是受李岁宁劫破而大成的影响,无绝周身的气态也有了翻天覆地的变化,无数功德加身,人嫌狗厌之气尽除,往日的羊汤馆子之感也散去了大半,竟隐隐透出了道骨仙风来,一日,无绝对镜一瞧,大感自我惊艳,只觉天镜那厮也不过如此了,乃至向阿点发问:【吾与天镜老货孰美焉?】
因是,此际乔央不禁抬手一礼,敬重有加地问:“不知仙师尊号?在下观仙师却有两分面善……”
乔央的脑子转的还算快,毕竟鱼也不是白吃的,说话间心中已然辨清了这面善之感的来源——这位道人神似无绝。
莫非殿下特意找了个替代之人?
但让他来说的话,此人至多只三分相似而已,真论起神似,比阿无却是远远不能的。
无绝这厢故作清高地抬了抬眉,正待继续唬乔央一唬时,忽听阿点的声音传来。
“无绝大师,我捡到一条新来的狗!简直与你一模一样,真是神了!”
阿点一脸惊叹地抱着那杂毛小狗跑过来,高高举起,让无绝看。
无绝气得眼前一黑。
乔央却一时脑袋打结了,啥?谁?哪儿呢?
乔央下意识地环顾四下,却见阿点已将阿无举到了那道人面前,继续惊叹道:“无绝大师,方才我正蹲那儿薅草呢,回头乍一看,还以为是你假扮来吓我的!”
无绝气得已经冒烟儿了:“——你这倒霉孩子可知尊老之道!看我不告诉殿下去!”
听到这熟悉的声音,乔央两步凑过来,伸手颤颤指向无绝:“你,你……无绝?!”
“你……还活着!”乔央一时觉得脑子不够用了,他下意识地看向阿无:“你活着,那阿无又算个什么……”
“什么啊呜啊哟?”无绝嫌弃地问:“这杂毛狗你带来的?”
乔央一拍额头,倍感荒谬地甩袖:“合着你未曾投生成它!”
无绝听得倍感受辱,这辈子再没听过这样肮脏恶毒的话了!
他不及发作,乔央已先一步痛心质问道:“既活着,作何一声也不吭!”
害他将这狗崽子当作他的转世机缘,一把屎一把尿一口奶悉心喂大,给它裁袄子穿,想着无绝幼时失去双亲被师父捡回,童年必有缺憾,闲暇时便还与它唱摇篮曲!
错付,一概错付了!
二人久别重逢却争吵起来,一个怨对方拿一只狗来玷污他,枉为人师。一个痛斥另一个蓄意哄骗他,比狗更狗。
待二人好不容易吵得累了,在旁观战许久的阿点,再次抱着阿无走到无绝跟前,锲而不舍弱弱地道:“无绝大师,你认真看看,当真很像……”
无绝登时又炸了,扭脸正要骂,忽然与那狗子小眼瞪小眼,反驳的话……竟是没能说得出来。
无绝气急败坏而去,乔央追上他,坚持要去寻殿下主持公道。
反是阿点将二人拉住,挡在中间劝架:“殿下日理万机,不要找殿下了,我来评理好了!”
象园这一角吵吵嚷嚷,褚太傅府上也一片人声喧闹。
褚府前厅中,或坐或立几乎人满为患,都是登门探望太傅的。
幸而褚家没别的,就数人多。来客虽众,纵是一人陪着一位客人说话,却也十分够用,不曾怠慢冷落了谁。
近日来得大多是京中权贵,官员,文士,以及宗室中人,其中不乏先前拥护李隐者。
眼见大局已定,他们都很清楚摆正立场的重要性,但这立场不能只摆在嘴皮子上,可他们又非人人都有面见皇太女的机会,思来想去,便生出诸多迂回表态之法——前来骚扰,不,探望老太傅,是一个广受大家欢迎的好选择。
太傅此番揭发李隐罪行,九死一生,忧国忧民,德行贵重如泰山,令人钦佩难当,名声再次大噪。
本已至巅峰之境,却又更上一层楼,实也叫人感慨,人生果真无止境,七十高龄亦是当拼之年。
总而言之,太傅如今是天下人的大功臣,更是太女面前的大功臣,如此功绩功德,凡沾边者,都能蹭上一蹭,且太女每日都会使宫人前来探望太傅,他们在此混个脸熟,那也是大有益处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