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璟如何也不曾想到,会在这样的时刻听到这样的话。
关于二人的日后,他并非没有设想过,要向她表明心迹吗,什么时机什么地点,因为是她,这些便都是需要再三慎重对待的问题。
再有,她会是什么反应?
或者说,她此后的身份决定了她行事必然需要多方面权衡利弊,包括她身边站着的人……他是否会符合她的选择?
崔璟没有答案,他总是缜密的,少有全无答案时,唯独与她有关的一切,如云如风,从来无法被揣测定义。
纵无答案,却不影响他的种种决定,他历来不求圆满,唯愿甘心。
且这紧要关头,容不下他这份不合时宜的浅薄情思,于是他很好地敛藏起来,并不惊扰什么。
可此刻……她毫无预兆地,以如此方式,回应了他未曾付诸于口的缜密爱意。
她想回应便回应了,并不在乎他有没有说出口——于她而言,崔璟喜欢她这件事,天地为证容不得任何人来否认,便是他自己也不行。
崔璟恍惚间意识到,这份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回应,正是她该有的模样。
她历来步步为营,但一直遵从着以真挚交换真挚,她的感情世界从未被纷杂沾染,无论是亲情友情师生情,她心底从来都保有一份纯粹之地,先分辨它的真伪,再将它妥善安置。先信己,再信人,这是她的底气。
恨便是恨,喜欢便是喜欢,喜欢就要干脆利落,利益权衡绑缚不了她,她从不被所谓规则裹挟,她只踩碎规则制定规则。
她不避讳该与不该,不计较得失几何,她的回应热烈,张扬,纯粹,自我,清晰,而又盛大隆重。
帝王之偶,此四字,何其贵重。
对旁观者而言,此乃身份地位之贵重。
对崔璟而言,此乃心意之贵重。
出生于尚处兴旺之中的清河崔氏,天之骄子,生来便处高台的人,先养出了清傲之文心,再以战功铸以铮铮之骨——权势身份于他而言从不值得追逐,帝王之偶亦无足轻重,但因是她,这身份便成了世间最隆重的回应,最动听的许诺。
她给了他一个许诺,同时也在向他讨要许诺,她要他务必平安活下来,务必见证共享她接下来势必取回的一切。
此时,她负手俯身,稍向他靠近了些,崔璟似觉被月色笼罩,那至神至圣的月色降临在他身上,变得炽热。
青年眼底如清冽的湖泊在这个微凉的春夜里兴起了波澜。
李岁宁笑着与他说:“崔璟,我便在京师等你凯旋。”
“大都督……”崔璟身后的元祥尽量拿腹语声低声说道:“殿下跟您说话呢……”
大都督再不回应,万一太女殿下把话收回去了怎么办?那他当真哭也哭死了!
崔璟恍惚抬手,相应答:“崔璟,遵命。”
李岁宁满意一笑,冲他伸出一只手,崔璟心跳如鼓,扶着她的手,挺括的身形直起,站在她面前,垂眸看着她,眼底渐现的,是终于敢光明正大昭之于众的情愫。
后方众人随之起身,许多人仍瞪大着眼睛不可置信——那个啥,方才他们听到什么了来着?
大家心底皆炸开了炮仗,噼里啪啦还冒着绚烂火星,但越是如此,越没有人敢吭声。
李岁宁依言即刻动身,在她等候薛服大军归营之时,崔璟便已经为她点好了随行的一万兵马。
最后,他亲自为她牵来了马,与她道:“殿下安心一路南去,不必有片刻停留回望侧顾,我会为殿下安排好一切。”
“好,知道了。”李岁宁轻盈地跃上马背,最后与他一笑,即策马而去。
阿点,荠菜,康芷,唐醒等人皆随行,荠菜和康芷还从未去过京城,想到此去的目的和终点,她们无不激动振奋而又万分警惕郑重——这是最后一战了。
目送先行的骑兵离开,崔璟遂转身,欲安排接下来的事,刚回过身,一句“请诸位将军……”与我入帐议事,还没说完,就被乍然扑面而来的道贺声包围淹没了。
“大都督,属下同您道喜了!”
“恭喜上将军!”
“上将军要做皇夫了!”
“……”
崔璟尽量让自己的神情看起来足够如常,但是……真的很难。
大多数人并没有听到李岁宁的话,此刻闻言大感震惊,纷纷围上来询问究竟。
龚斗和元祥首当其冲,将皇太女的金口玉言大声复述,然后……道喜声就更加汹涌了。
江台则面向后方的部将们,大声道:“弟兄们!接下来的仗须得速战速决,才好早些让崔大都督回京做皇夫去!莫要让太女久等了!”
“没错,传令下来,都打起精神来!”
“快快快,去传令!”
大家普遍不觉得这有什么不妥,太女都亲自开口了,如此一来还能振奋士气哩!
“……”崔璟却是一刻也待不下去了,抬脚离开。
“大都督!”元祥跟上来,忙指正方向:“您走错路了,大帐在那边呢!”
崔璟脚下一顿:“……知道,随便走走。”
元祥“嘿”地一笑,也不揭穿,跟在自家大都督身后回帐去。
然而走着走着,待来到帐前时,元祥却抬手抹起了眼泪:“大都督,属下真为您高兴啊,您这一路来,何曾容易过……幸而殿下不曾辜负您的心意。”
“……”崔璟神情古怪地看了一眼仿佛在哭嫁的下属,大步跨入帐中。
军中士气因此很是翻涌,就连随后赶到的常岁安也一下便察觉到了。
常岁安是与自家妹妹一同过来的——李岁宁归境后,便从北境点兵五万往此处来,常岁安在后方押运物资,便慢了大半日。
常岁安的眼睛是红肿着的,没别的,见妹妹平安归来,难免喜极而泣。后又与妹妹谈及自己的身世,庆幸妹妹成了真正的妹妹,喜上加喜,这一泣便是七八日,直到今日才算有刹住的迹象。
一入军营,听说自家妹妹竟已动身离开了,常岁安忙问:“崔大都督何在?”
此去京师便要面对荣王,不知宁宁带走了多少人,够不够用?他要去问一问崔大都督,需不需要他也立即领兵跟上去!
满心记挂妹妹的常岁安,在去寻崔璟的路上,无可避免地听到了一些道喜之音。
常岁安花了好大力气,才算听明白怎么一回事,却仍不可置信地瞪大眼睛:“你们是说,宁宁她,亲口允诺,日后要立……崔大都督为……为皇夫?!”
常岁安下意识地问:“崔大都督他……答应了?!”
“这是自然!”
“常将军何为这般吃惊?”满脸写着‘陪嫁’二字的元祥:“早前在京师时,大都督便是表明了心意的!”
常岁安:“可那……”不是做戏么!
所以崔大都督他……该不是被赶鸭子上架了吧!
想到这个可能,常岁安一瞬间有些恐慌紧张,但下一刻,他又忍不住胳膊肘往里拐……
宁宁横竖是要挑皇夫的,他的妹妹天下第一好,自当要有天下第一好的男子来配,而崔大都督的样貌,身形,修养,气质,能力……无不最佳,宁宁会选上这样的男子来做皇夫,似乎也是人之常情……这很合理啊。
那他就去试一试崔大都督的态度好了……若是需要,他会盯紧大都督,并劝服大都督的。
横竖大都督也并不吃亏,何妨从了宁宁呢!
常岁安自觉肩负重任,整理好心情,去见崔璟。
此一夜的大营格外热闹,元祥办完正事,连夜写信送回太原,向戴长史以及卢夫人和崔琅通风报信,分享喜讯。
吐蕃军营中,则是截然不同的气氛。
明洛令人去打探的事很快有了结果。
这结果让明洛好一会儿没能回神。
常岁宁,不,李岁宁……她活着回来了?
不单死里逃生,且打赢了与北狄之战,北狄竟然已经退兵了!
任谁看来这场注定要打到北境残破不堪的战事,怎会结束得这样快?
明洛也怀疑消息有误,然而反复查实,结果如一。
而她的人之所以能如此顺利地打探到消息,正是因为这捷讯已经在北境传开了,正逐渐往此处传来……而兵马行进的速度远超百姓口口相传,据消息称,李岁宁已经赶来此处支援了!
难怪玄策军也来了,难怪朔方军士气大增!
吐蕃王闻听此讯,惊怒交加,他之所以率兵攻来,不正是因为看准了大盛北境的兵马被北狄军拖住了吗?如今这算什么?
他麾下的部将也开始躁动起来。
明洛自几案后起身,看向吐蕃王:“她活着回来了又能如何,北狄铁骑凶悍至极,她能在短短半载间取胜,必是伤敌一千自损八百——”
“王上此番携兵近二十万,无需忧虑后方补给,而对方不过是战疲残破之军!”
“太原便在眼前,此时退缩,便等同前功尽弃。”她定声问:“现如今不过是生出了一则小小变故而已,王上难道就要放弃这千载难逢的良机吗?”
吐蕃王与她对视着,眼中压抑着怒意。
他也明白,这件事并非这个大盛女人能够左右,他在动兵之前当然也曾屡屡打探过北境的战况,谁也没料到这战事会结束得如此之快,且是以大盛取胜作为收场……
他不是无脑迁怒之人,此时摆在他眼前的事实,是这场战事仍有继续下去的价值,只是所需要付出的代价显然超出了他起初的预估。
吐蕃王坐了下去,让自己先冷静下来,听部将们分析接下来的战局。
而这时,忽然有探兵入帐来报——对方军中忽有近万兵马深夜离营,往南而去。
明洛几乎瞬时站了起来,笃定地道:“是李岁宁!”
她不打算留在此处支援,她是要直奔京畿了!
“王上,速出兵阻截,务必杀了她!”明洛沉静的眸中现出杀机。
活着回来了又如何,她与吐蕃军守在此处,而荣王之所以答应与她合作……为的不就是以防李岁宁有从北狄活着回来的可能,继而便由她来补上这最后一刀吗?
她等在此处,便决不能让李岁宁活着回京!
吐蕃王没有立刻应允。
他在思量着是否要出兵,那李岁宁回京必然是要与荣王争夺皇位的,这暂时对他构不成直接威胁。
但是,这位从北境活着回来的皇太女意义非凡,她很能振奋北境军心,甚至能招揽更多势力兵力……这一点,他已经见识到了。
杀了她,使北境大军无首……唯有如此,他接下来的仗才能打得顺利一些。
即便明晓其中利弊,吐蕃王也立即让人出了兵,但他心中存下了一份未曾言说的不满。
他很清楚,他这样做等同是为那位荣王铲除异敌……他被人利用了,他知道这个女人究竟是在同谁合作了。
既然知道了便不必明言了,他且记下这笔账。
此一夜,明洛无眠。
她在等消息,等李岁宁的首级被带回的消息。
天色放亮又再次暗下,直到次日深夜,帐外终于有了动静。
明洛快步出帐,却闻归来的伤兵哀嚎,四下嘈杂混乱,负责带兵前去阻截的将领满身是血,正跪在吐蕃王面前请罪。
吐蕃王的脸色比夜色还沉。
明洛分辨着纷杂的声音,逐渐听懂了。
派去的两万余兵马败了,且是大败,死伤过半,据说对方手中有从未见过的飞火神器。
而如若是两败俱伤,败便败了,至少还能重创李岁宁的人,但是他们甚至没能接近李岁宁的兵马,连李岁宁的半片衣角都不曾伤到……而是被另一支大军迎面阻截了!
率军者,崔璟。
崔璟……
听到这个久违的名字,明洛站在摇曳的火把灯影下,攥紧了十指,慢慢垂下眼睛,看着脚下忽明忽暗的影子,眼神也随之明灭摇曳。
她很清楚自己的心思,她昔日并非是多么钟情于崔璟,她没有道理会无条件地愚蠢地去恋慕谁,她接近他,想要得到他,更多的是因为他是最出色最值得的最佳选择,于她而言那等同是一件象征着尊严地位与优越利益的战利品。
大家晚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