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帐外,由崔璟率玄策军把守。
帐内,李岁宁居上首之位,阿点随护立于她身侧,下首依次是荠菜、无绝,唐醒,以及随行的几名谋士军师。
一名北狄官员将拟定的求和文书奉与李岁宁,让她过目。
看罢其上那一行行数以万计的马匹牲口上贡数目,以及绝不再犯境的允诺,李岁宁目露满意之色,将那文书合上,由一名女兵接过,交给那几名军师查看。
接下来便是双方在细节之上的商讨,气氛总体还算融洽,大盛一方并无北狄官员想象中的盛气凌人之感,反而很爽快。
北狄官员们暗自松口气,有人私心里想,幸而如今大盛朝堂崩乱,试想一下,今日若换了那群咄咄逼人满腹算计的盛国文臣来,只怕这场议和便没有这样简单了。
此种轻松感,一直持续到那上首的玄披女子开口,直言提出,她另有一个要求。
那些北狄官员交换了一番眼神,只听他们的王后道:“请太女殿下吩咐,凡力所能及,汗国必不推辞。”
在李岁宁的授意下,荠菜起身,抽出别在腰后之物,走到帐中央,将那一卷图展开,面向北狄众人。
那竟是一幅北狄地形图。
虽然细致程度无法与舆图做比较,但各处山脉以及主要的河流皆有准确描绘……这让北狄官员感到心惊,他们尚不知盛人是何时、又是如何对他们的疆域有了如此了解,这需要多年的探索丈量。
是盛人安插了眼线,还是他们王庭出了内奸?或者两者皆有?
这种时候出言质问未免显得愚昧冲动,更何况真正的问题且不在此……
北狄众人惊疑不定间,视线无不落在了图中被朱笔圈起的三处位置上。
那分别位于他们汗国牙帐的上方,左侧,以及右侧,上方所圈乃狼居胥山,左于乌布苏诺尔湖与乌德鞬山之间,右侧则在乔巴山与克鲁伦河一带。
皆是水草丰茂处,皆是要地。
上首那女子的声音适时响起:“我欲改我朝安北都护府为安北大都护府,另在此三处分设地方都护府三座,皆归安北大都护府管辖——”
在一片震动声中,她问:“不知诸位意下如何?”
“……这怎么能行!”有北狄官员猛然站起身,拿北狄话脱口而出:“如此一来,我汗国成了什么!大盛的家奴吗?这简直欺人太甚!”
在内部设下都护府,这分明是要将他们变作第二个西域!
有其他官员留意着李岁宁的神态,示意那些吵嚷的官员冷静,自己则起身,正色向上首的李岁宁屈臂行礼后,尽量拿平和的语气说道:“太女殿下,贵国已设安北都护府监察边境……”
他的话还没说完,便被李岁宁平静打断,反问:“可是你们还是不止一次挑起了战事,不是吗?”
“这说明安北都护府多年来逐渐形同虚设,并不足够维持两国太平大业。”她微微笑着道:“既然不够,自然便要增添筹码,这不是情理之中的事吗。”
她话中之意再明了不过,是北狄不遵约定在先,安北都护府乃是大盛的底线,北狄既然触犯了这条底线,那么她不介意将这条底线再往前挪一挪。
大盛设下的底线不是要拿来被他们反复试探的,既非要试探,便要付出相应的代价。
李岁宁话音不重,态度却无转圜余地。
荠菜将那幅地形图收起,握在手中,朗声道:“殿下在各处设立都护府,亦是为了免于贵国再陷入各部族分裂之境!且我朝官员驻守于此,亦可开化贵国民智,更不必提两国邦交之下,受益兴盛的一方必然是你们汗国!”
说着,朝那些脸色复杂的北狄官员们微一拱手:“我朝太女殿下一番良苦用心,若列位不愿领情,那便恕不奉陪了!”
“且慢!”
王后起身来,向李岁宁行了一礼,而后对那些北狄官员们道,她想和太女殿下单独一叙。
那些官员们脸色各异地转身出去,在帐外或焦急地踱步,或三三两两交谈,脸色不忿,但见那些守着的玄甲军,唯有一再将声音压低。
帐内,李岁宁的部下却未退去,她与王后道,这些皆是她的心腹,不必避讳什么。
王后点头,先是看了一眼盘坐的唐醒,才道:“太女殿下,当初唐将军与我商谈合作时,从未说过这样的要求。”
唐醒笑了笑,代替答道:“那是最初的合作方式,而王后考虑得太久,答应得太晚了。而今日在此和谈,除了王后的功劳之外,更多的却是我朝太女与将士以血肉之躯打出来的局面,条件自然不可一概而论。”
若北狄汗王早日归西,战事便有望早日平息,早一日便能少许多伤亡,太女殿下或许也不需要以身犯险了。
王后感到几分憋闷:“唐将军难道不知彼时情形吗?最初战局未分明,提烈尚在王庭,我势单力薄如何敢贸然答应?”
“王后,您的难处,却并不是我军需要考虑的问题。”唐醒依旧含笑,他从不阴阳怪气,说起话来总是疏朗豪爽与通透无羁:
“冒险本也是合作的代价,您不愿过于冒险,始终权衡利弊等待时机,所得结果自然也有轻重之分。”
“况且,战败一方并没有太多讨价还价的资格——”唐醒笑着道:“成王败寇,各凭本领,倘若王后有足够的本领,先借与我合作之便除去汗王,之后主持大局继续对战我朝大军,转头便将唐某灭口,某亦无话可说。”
听罢这样一席话,王后攥紧的拳松开,心底一口气吐出,也慢慢露出一点笑容:“是,我受教了。”
她有自己的聪明和算计,但的确,她并没有过多地接触过真正的政治,在这方面,她确实显得太生疏天真了。
她需要领教学习的还有很多。
王后屈臂,垂首向上方行礼:“汗国愿遵从太女殿下之意。”
李岁宁:“王后可以全权做主此事吗?”
王后微抬首,一笑:“得太女殿下高抬贵手,家兄尚在,便人心可安。”
也是直到此刻,她才真正领会这位大盛太女留她阿兄性命的用意所在。
那日,李岁宁没有杀阿史德元利。
元利是个将才,李岁宁是欣赏的,也是忌惮的,将之除去固然是稳妥的选择,却不利于她接下来的行事——
北狄王后需要元利的帮助,才能稳固局面。
而李岁宁需要这位王后,来替她掌控北狄。
让女子成为北狄的主宰者,这是一个千载难遇的机会,女子生性更为谨慎更擅避险,这对大盛而言是极其有利的。且这位王后还未来得及成为一名成熟合格的政治家,这无疑更加合适了。
在这样的关头杀掉元利,会再次动摇局面,也会让她与这位王后之间生出嫌隙——她完全没有必要用这种方式去考验人性,试探这位王后的服从性。
给予其应有的安全感,使其从容,不使其被无意义的负面情绪支配,才能长远合作。
小事上不必考验试探不吝予以恩赐宽和,大局之上则必施威仪不会留有商榷余地。
王后体察着这其中的行事作风,心中对上首的年轻女子又添了一份诚服。
这一刻她近乎笃定地想,若对方能成为大盛之主,她和她的阿奈必将也能拥有一个全新的北漠汗国,哪怕它被人钳制,但能身处大者羽翼之下,如何不算一种稳妥的幸运?
王后提出了她的条件,她曾与唐醒说过的要与太女面谈的条件。
十岁的女孩子走进帐内,站在了母亲身侧,和母亲一同向上方屈臂行礼。
王后的声音如同雪原上最神圣的誓言:“请太女殿下允准吾女阿奈成为北狄的新王,此后我与阿奈愿为太女殿下忠诚的臣子。”
这是她决定杀掉她的丈夫时,便已经存下的念头。
杀掉最尊贵的人,成为最尊贵的人,如此杀人才有意义。
李岁宁的视线垂落到那个小小的女孩身上:“阿奈公主是先汗王唯一的血脉,王后此请,我朝无不允准之理。”
她很年幼,但她的母亲,她的舅父,会教导扶持她。
阿奈终于回神,她不可置信地瞪大眼睛,有些语无伦次:“……我竟要变成像可汗一样的人了吗?变成人人敬重的可汗吗?”
她说得北狄语,李岁宁拿北狄语答她:“你会成为汗国的女王,至于能否被人敬重,就要看你的本领了。”
阿奈心脏扑通狂跳,她还不知权力为何物,但她想到了她的父亲,这样的比照让她手心里沁满了汗水,她再次端正地行礼,将小小的脊背挺直:“阿奈记下了!”
见她挺直腰背十分威风,阿点也忙将腰背挺得更直,生怕自家殿下被比下去。
阿奈留意到他的动作,下意识站得更端正。
阿点效仿,并抬高绷紧下巴。
五日后,诸事落定,除了大盛要在北狄境内设三处都护府外,王庭同时对外宣布了立阿奈公主为新王,由王后摄政的决定。
这个举措之下的风波正在兴起,也正在被压制着。
晚间,王后正式设下隆重的晚宴,招待大盛太女。
阿点如愿在暖帐里吃上了烤羊羔肉,喝上了热乎乎的羊奶酒。
帐外燃着篝火,阿奈拉着阿点出去玩,这几日间,二人已经成了朋友玩伴。
阿奈带着阿点看人角抵时,一道人影走来,阿奈欢喜地喊:“舅舅!”
阿史德元利走来,向她行礼,神态温和。
阿奈问他:“舅舅的手还疼吗?”
“好多了,不必担心。”
李岁宁未杀元利,但元利挥刀自断了右手四指,以示赔罪诚意。
元利此时问阿奈:“你母亲呢?”
阿奈抬手指了方向。
篝火旁,王后正在与唐醒谈笑说话。
元利走过去,唐醒笑着与他见礼后,便拎着酒壶离开了。
见王后笑意不减的眼睛目送着唐醒,元利沉默片刻,问:“兰娜,你喜欢这个汉人将军?”
王后转回视线,笑着答:“阿兄,他和其他人很不一样。且若不是他,便不会有此时的我和阿奈。”
元利微攥紧拳,片刻,还是道:“你喜欢,我便将他留下。”
“不必。”王后道:“这里是困不住他的。”
“他说了,有缘自然还会相见。”她说着,看向兄长,笑意坦然:“这些都是小事,我与阿奈还有阿兄的日后才是大事。”
元利微微扬起嘴角,向她点头。
这时,阿奈跑了过来,王后向女儿招手。
元利看着面前的母女,眉间一片安定的暖意。
走出了一段距离的唐醒回头看了一眼那三人,含笑道:“有手段啊。”
那位至今未娶的元利将军待她怕是已超越兄妹之情,而她岂会毫无察觉,佯装不知,却又处处恰到好处地把控,让他甘心为她所用——这也是一种很了不起的本领。
且你情我愿,甘之如饴,也轮不到外人来指手画脚。
唐醒饮罢一壶酒,丢掉酒壶,抽剑舞起,愈舞愈觉心绪畅快飞扬。
不远处,崔璟推着李岁宁离开人群,于喧嚣之外,静望星辰明月。
李岁宁同崔璟说起许多在北狄的旧时见闻。
崔璟看着身前之人,月色轻落在她发顶肩头,她说到延绵的山川,湛蓝的湖泊,绚烂的篝火,独不曾有旧时的伤痕。
末了,她抬手示向远处的山川明月,与他笑问:“崔璟,今时我算不算将北漠的山与月也拿来招待你了?”
“算。”崔璟:“我定妥善保管,替你守好它们。”
“我便知道你会这样说。”李岁宁的声音听来心情极好。
二人一坐一立,在此处待了许久。
篝火阑珊时,崔璟才推着李岁宁往回走。
他走得很慢,与她说起一件事,征询她的意见,王后提议要为崇月长公主建庙,让其永世在此受香火功德,以表汗国赔罪之心。
“不必了。”李岁宁说:“崇月不想留在此地,她已经回家了。”
“从今后,我大盛再不会有和亲的公主。”
她最后拿轻松的语气道:“崔令安,我们也该回家了。”
“好。”崔璟:“我们回家。”
正月初九日,盛军正式踏上了归程。
李岁宁车内安坐,崔璟在前方为她开路。
阿点也和无绝一同坐进了马车里,此刻二人正盯着车内那两只被毯子裹着的小东西瞧。
那是在动身前,御风丢进来的。
先是一只,再丢来一只,两只统统都丢到了阿点怀里。
被御风亲自选定的带娃人阿点捧着怀中扑棱个不停的小鹰,很是手足无措,求无绝帮他想想办法。
二人一阵手忙脚乱,将那两只绒毛褪去,已生出了褐羽的小鹰仔细包好,也不管它们需要与否,带娃嘛,不都是这样的。
此时,阿点盯着它们,看着它们尚有些稀疏的头顶,突然发现了什么秘密一般,惊讶地说:“无绝大师,它们长得好像随了你!”
无绝气得不轻,更气的是他竟然一下子就听明白了!
“你这倒霉孩子!”无绝恼得就要打人。
“我是说以前!”阿点赶忙抱头改口道:“现在不像了!”
无绝将打人的手收回,摸了摸头顶的假髻,哼了两声,枕臂睡下,不理阿点了。
阿点很快为两只小鹰的名字犯起愁来,他央求无绝算俩名字出来,无绝依旧气哼哼不理会。
拖家带口随行的御风,主动在前方探路,是一名十分称职的斥候。
鹰啸清亮,天际高远,积雪消融之下,渐露出青青新草色。
走在这条大胜归途中的将士们,无不心绪昂扬,迫切地想将这份浩大的捷讯荣光带回国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