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时过早?」一名文臣重重地冷笑了一声:「现如今局面摆在眼前,如不做出应对,而尽将希望放在一位小小女郎随口放出的狂言之上,怕是要为时晚矣!」
若他们这些文武百官,尽去信那常家女郎的「七十三日」之说,才是当真荒谬至极,只怕亡国之日也不远了!
「曲大人此言差矣,并非无名无姓的小小女郎——」魏叔易无视对方难看的脸色,纠正道:「而是宁远将军。」
说着,向上方的圣册帝微揖手:「是屡立战功,为圣人亲封的宁远将军。」
那名曲姓的文臣闻言眼底现出隐晦的不屑之色:「只因其先前有杀敌之勇,便要盲目推崇,就此认定她的一举一动都是对的吗?若事事皆可如此混淆对错,岂非轻重主次不分!」
魏叔易面色澹然:「洛阳之危当前,尚无应对之策,诸位大人反要借一篇正当讨伐反贼的檄文,急于定下一位正追击反贼的将军之过,恐怕才是真正的轻重主次不分。」
那年纪长他一轮还不止的文臣涨红了脸:「那敢问魏侍郎,徐正业此去洛阳,是何人之过?」
魏叔易看向他,无声收起了澹然之色,定声道:「自是反贼之过,是徐正业之过。」
又道:「如若应对不力,未能及时定下制敌良策,致使洛阳失守,则是魏某,是曲大人,是满朝百官之过。」
四下微静了静。
又听那青年道:「战况尚未明了,诸位大人何必急于替她人论罪?如若常大将军与宁远将军当真致使洛阳失守,犯下无可转圜之过,事后自有圣人来论罪,届时谁都包庇不得。然而现下战况未明,诸位便要凭一纸檄文将人定罪,此举岂非要令尚在苦战追击反贼的十七万将士寒心?这一战,究竟打是不打,反贼,究竟追是不追了?」
曲平生神色几变。
他身后的那几名崔氏官员,一时也未再说话。
女帝将诸人反应看在眼中。
朝堂之上众声各异,本不是什么坏事,但很可惜,这些声音往往都另有居心,他们都有着各自见不得光的目的,远不似表面听来这般简单浅薄而冠冕堂皇。
如此等时候,她便需要有魏叔易他们,来压制这些另有所图的声音。
「魏侍郎所言在理,此时定人过错,实在为时过早,更不利于士气。」圣册帝适时开口:「宁远将军虽年少,然而尚有常大将军在侧,诸位爱卿与朕远居京师之内,到底不明江都局面,或许常大将军另有因时制胜之法。」
这些话是说给大臣们听的,至于反驳质疑之声,也在意料之中。
难道她就当真没有分毫质疑吗?
当然不是。
听着那些诸多分析之下,并不看好常阔等人能成功追击拦截徐氏大军的声音,女帝内心感受亦不乐观。
但她所思,更比百官多了一层。
她方才有句话是真实的想法——唯有身在战前之人,才能真正了解江都局面。
尤其是阿尚。
阿尚有着极深厚的作战经验,及预判战事动向的敏锐嗅觉。
她的女儿,她很了解。
阿尚行事,每一步都如同用棋,绝不会有冲动行事的可能,她的那篇檄文,有可能带来的每一种影响,她事先必然都提前设想过。
所以……旁人想不到徐正业会改道洛阳很正常,但阿尚不可能想不到,不是吗?
再加上此前将兵力悉数用以布防,先令徐正业「知难而思它路」……
却又只守不攻,之后更是任由徐正业聚集兵力……
随后,便有檄文现世,让徐正业陷入自证的漩涡……
如此
种种,在女帝脑海中落定,如一颗颗棋子,逐渐串连成了一方棋局。
她几乎已经能够断定,阿尚从平定李逸,投身军中开始的那一刻,便已经在布局下棋了。
所以,徐正业会改道洛阳,看似出其不意,实则却是阿尚一步步布局之下的结果!
女帝的手指,微微握紧了以金线织绣蟒纹的宽大袍袖边沿。
徐正业已经入局,可这棋局,当真是冲着徐正业来的吗?
还是说……
阿尚就是要让徐正业入主中原,占下洛阳,与她这个帝王对峙?
是要借徐正业……来对付她,报复她吗?
那是她的女儿。
她不想疑心自己的女儿,这世上也没人想疑心自己的亲生骨肉……
可她如今这唯一的骨肉,却拒绝与她相认,千方百计地想要从她身边逃离,甚至根本不愿给她这个阿娘一个开口说话的机会。
也是,她记忆中的阿尚,尚是前去北狄和亲之前的阿尚……
在北狄那三年,阿尚受尽了常人难以想象的折辱煎熬,那样的经历……或许足够让阿尚恨上她这个阿娘。
这个想法让圣册帝似同坠入寒潭之中。
她一心想让阿尚回来,她设想过许多可能,却独独漏掉了这一点,或者说,她对阿尚的了解,一直停留在去往北狄之前。
曾经的阿尚,眼中除了大盛江山子民与她的兵士之外,便只有她这个阿娘和阿效。
如今回来的这个阿尚,大约已不是曾经的那个阿尚了。
是一时赌气,还是会长久地恨着她?
她一直想与阿尚坐下谈一谈,纵然未能如愿,她却也成全了她想要继续从军之志,她给了她将军之位……这些皆是她身为一位母亲的示好,可她的女儿,却似乎视而不见。
母亲不该疑心自己的女儿,更何况是一位心存歉疚的母亲。
可她不仅是一位母亲。
圣册帝看向大殿之内的百官。
她还是一位帝王。
母亲可以给予女儿无限包容与不需要道理的信任,但帝王却不可以不顾一切地感情用事。
更何况,她的女儿名唤李尚,本也姓李,也是李家人。
而她这个「外姓帝王」,想要稳固住这片风雨飘摇的江山,便不能有丝毫大意侥幸之心。
作为帝王,她与百官不同,她不质疑那位年仅十七岁的少年将军的能力,她质疑的,是那少年将军的「居心」。
而她的洛阳,不能有任何闪失。
因此,便不能悉数将希望交托到充满变数的阿尚手中。
此一日,女帝连发数道急谕去往洛阳,令洛阳与汴州全力布防,以御徐氏乱军。
另有官员提议,应调洛阳周边各州兵马前往备援。
但这个提议,被女帝否决了。
「诸位爱卿可还记得除州刺史韦浚?」
大殿之内霎时间静住。
彼时除州刺史已暗中倒戈徐正业,此事竟无人察觉,直到常阔等人过除州界时,韦浚设下鸿门宴暗算……
而洛阳一带,各大士族势力根深错节,长孙氏一族便起源于洛阳,百足之虫死而不僵……
洛阳附近各州,如若再现「韦浚」之流,让他们前去驰援洛阳,一旦同洛阳残存的士族势力里应外合,便等同将洛阳双手奉到徐正业面前。
有此前车之鉴,疑心日益深重的女帝不敢冒险。
早朝之后不久,女帝另召了重臣去往甘露殿议事。
单凭洛阳与汴州的兵力,不足以抵抗徐氏乱军。
洛阳附近其它各州,她亦不放心。
所以,她需要另派兵力前去增援洛阳。
「……洛阳不同于别处,定不能有任何差池,既要派兵前往,必选精锐之师。」中书令马行舟道:「陛下,如今京中,尚有七万精锐可用。」
众人皆知,他口中的「七万精锐」指的是什么。
那是大盛最为精锐之师,由先太子殿下创立,名唤玄策军。
玄策府下,如今统共有十五万玄策大军,此前崔璟赶赴北境,带走了八万,现余七万留守京师玄策营中。
此刻便有官员迟疑道:「令公……这七万玄策军,肩负守卫京畿要任,怎能轻易调离?」
守着京师的自然不止这七万玄策军,但这七万玄策军在此,便竖起了一道牢固的屏障,如此才能让京师拥有真正意义上的安定。
换作寻常时,倒也不必这般畏首畏尾,可现如今四处都在起事……
马行舟岂会不知这些,但也只是叹道:「当务之急,是要守住洛阳。」
也有官员跟着叹气。
事无两全策,利弊都摆在眼前,便需要帝王来做出最后的抉择了。
圣册帝也陷入了犹豫当中,她另召了兵部官员与几名武官前来,事无巨细地将局面剖析了一遍,反复确认了京师的处境。
最终,她还是做了决定:「传朕之令,令七万玄策军前去护卫洛阳,命玄策府上下,即刻筹备发兵之事!」
无论如何,她不能放弃洛阳!
今日若失洛阳于徐正业之手,便失君威,君威无存,江山易主不过也是须臾之事!
圣册帝令喻增亲自前去玄策府传旨。
喻增应下,即刻带人退出了甘露殿。
出了内宫,喻增上了轿子,一行内侍跟在旁侧,疾步而行。
喻增坐于轿内,手中托着圣谕,狭长的凤目垂下,掩去了其内之色。
喻增带着一行内侍匆匆过尚书省,经六部前街之际,褚太傅正领着一行礼部官员走出来,身侧有带刀的禁军随行。
明日即要开始春闱头场,他们要押送科举试题去往试院,沿途会清道,不允许任何人靠近。
气氛庄严紧绷之下,不耽误褚太傅口吐不满之言,他瞥了眼匆匆远去的喻增等人:「火急火燎的,成什么样子……」
「……」其他官员眼观鼻鼻观心,不敢搭腔,甚至想上前捂住太傅的嘴。
他们可不敢随便说话,万一哪个字被人拿来做文章,治一个暗中泄露试题的罪名,那可是要杀头的大罪。
其他人大多步行,年迈的褚太傅顶着特例坐进了轿中,舒适地喟叹一声,端起轿中备好的养生茶水,悠哉哉呷了一口。
徐正业改道洛阳的消息,他自然也已经知晓,但老太傅半点不慌。
有他学生在呢,这些人瞎愁什么呢?
关于他学生的事,这些时日,据他暗中观察分析,他琢磨着,女帝大约也是知道些什么的……
既是知晓,却也这般着急应对……便是信不过了?
好一会儿,褚太傅握着茶盏,发出一声不敢苟同的嗤笑。
这有些人啊,站得越高,怕得越多,能看明白的则越少。
「怪。」褚太傅说不上是讽刺还是叹息般低语:「怪可悲,怪可怜的。」
但最可怜的,还是他的倒霉蛋学生啊。
他的学生,第一次出现在他面前时,便是作为一颗小棋子的模样。
起初,那小棋子傻乎乎的,还以为自己瞒过了龙椅上的那位,以为自己是撒谎的那个,殊不知……
想到此处,
褚太傅「彭」地一声将茶盏放在梨花木小几上。
「都不是什么好东西。」
所以,他才会从一开始,就格外留意那个小棋子,想看看到底是个什么又笨又倒霉的小东西。
后来他发现,咦,这小棋子居然不笨。
再后来,小棋子长大,变成了大棋子。
这次要机灵些,不要再被人抓到做棋子了。
褚太傅在心中低语。
不然别再说是他学生,丢人。
……
圣册帝定下了令玄策军出兵之事后,即开始商议领兵的人选。
领兵的人选很重要,再好的刀,一旦交给无能之人,便与破刀没有什么区别了。
况且……
有官员道:「玄策军向来独树一帜……如若选人不当,怕是会激起逆反之心。」
其言毕,自己似也觉得有些失言,遂赶忙敛容。
魏叔易几不可察地皱了下眉。
此言是在暗指玄策军轻易不服管教吗?
他开口,适时道:「玄策军承先太子之志,忠于大盛江山,治军向来严苛,正因有此独树一帜的傲然士气,才能逢敌而不败,护卫疆土之志不改。」
「如若一军之中皆是人云亦云之辈,一旦遇得李逸此等主帅,便会成为反贼手中之刀。」魏叔易道:「魏某敢说,如若当初李逸所领乃是玄策军,军中绝不可能上下皆由其蒙蔽,险铸大错。」
那官员忙道:「正是此理,魏侍郎所言极是。」
魏叔易与他一笑:「但方大人的顾虑也不无道理,要想擅用玄策军,必须要有一位能真正配得上这把好刀的将军。」
说着,面向圣册帝,揖手道:「臣以为,如此关头还当由崔大都督领兵,方为真正万无一失之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