匣子被打开后,现入视线的是一件折叠整齐之物。
常岁宁好奇地将东西拿出来,视线随之而动,以双手将其展开后,才发现竟是一件甲衣。
但寻常甲衣不可能被如此折叠,此物轻软却又格外密实,常岁宁定睛看了看,眼睛微亮,此甲制法分外精妙,无论是材质还是编织勾法,竟都是她从前未曾见过的。
她又细看了片刻,愈觉爱不释手,好一会儿才坐了下去,将那甲衣暂时放下,转而拆开了那一封信。
展信便是崔璟的字迹,一如其人的不止是字迹,还有信上内容——其上所言甚是简明,统共只写了半页信纸而已。
他先是以两句话概括了并州之事,并说明了自己处理罢并州事务,便会赶赴北境。
而后询问了一句常岁安的伤势恢复情况。
又用了一句话与她道谢,说是所幸有她去信提醒。
接着与她道,此甲衣寻常刀枪箭失不可破,却又胜在轻便,在外时可贴身穿戴,以避要害之险。
最后告知她,信封中还另附有一张名单,其上是此次扬州讨逆大军中与他相识之人,皆是可信者,常阔亦知晓,但为防万一,还是与她拟作名单,以备不时之需。
这封简洁的信写到这里便结束了,常岁宁又去查看信封,果见其中有一张名单在。
她看那张名单时,阿点从外面走了进来,身后跟着几只猫,来同喜儿讨水喝。
喜儿笑着打趣他:「看来小狸奴们也不是那么好教的,倒将先生都给累坏了呢。」
说话间,将茶水递了过去:「点将军慢些喝,当心呛着。」
阿点同她道谢,接过茶水咕冬冬灌了下去。
他将茶盏放下时,瞧见了那件甲衣,「伊」了一声:「这不是雁翎锁子甲么,怎么跑这儿来了?」
常岁宁闻言看向他:「你认得这甲衣?」
「当然,这是小璟的雁翎甲。」阿点说着,拿了起来,与她道:「听闻是一名极厉害的匠工杀了整整五百只雁,扒光了它们身上最坚硬的羽毛,又杀了两头牛,抽走了它们最结实的筋,才做成了这件甲衣!」
常岁宁愕然。
听起来还真是残忍。
但说句减功德的话,也的确是她的梦中情甲没错了。
阿点继续往下说:「我先前也想要一件呢,但听闻那匠工不在了,旁人的手艺都不如他,故而这雁翎甲,世间可是只此一件呢!」
常岁宁有些意外,只此一件?
的确,此甲不单材质特别,亦有铜铁之物作为勾锁,每一片都甚是精细轻薄,编织手法也很罕见,若无制甲者传授制法,确实很难彷照。
阿点说着,将那甲衣在身前比了比,疑惑道:「但怎么看起来小了许多?」他在身前这般一比照,好似个大壮娃娃在身前挂着个刚满月时才能穿得上的小兜兜。
常岁宁听到此处,哪里还有不明白的。
连阿点也很快反应过来,恍然大悟:「哦!我知道了,是小璟将它变小了,如今送给你穿了,对不对?」
他瞪大眼睛惊叹:「小阿鲤,小璟他也太喜欢你了吧!竟将雁翎甲都送与你了!」
他口中的「喜欢」二字甚是简单纯粹,却叫常岁宁听得一怔。
这雁翎甲只此一件,他却赠与了她,且事先已经改小了,便是不给她还回去的机会了。
「你快穿上试试威不威风!」
常岁宁失神间,阿点已来到她面前,迫不及待地将那雁翎甲套到她身上,又拉着她起身,扶着她的肩膀让她转了一圈。
「果然威风!」阿点眼睛亮亮地道:「小阿鲤,穿
上这雁翎甲,你说不定也能做大将军!」
常岁宁下意识地抬眼,看向梳妆台前摆着的那面铜镜。
镜中少女梳着发髻簪着珠花穿着襦裙,外罩着这样一件银铜二色相间的甲衣,看起来有些不伦不类,威风没觉着,倒是怪滑稽的。
镜中少女不禁朝自己一笑。
常岁宁一只手抚上那微凉的甲衣,垂眸看向另只手中拿着的名单。
他未曾多言多问,却知她心之所向,明白她接下来想做什么。
「女郎,这箱子里还有好些信呢!」
喜儿的声音响起,常岁宁回头看去。
还有信?
喜儿将那压在那甲衣下方的一沓信纸取了出来,递向自家女郎。
常岁宁方才一眼便被这雁翎甲吸引了,便一时未留意到箱底还另有这些信纸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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常岁宁拿手指轻点了点那一沓信纸,好奇地问阿点:「崔大都督往常给人写信,也总会反反复复打草稿吗?」
阿点正蹲在一旁轮流给几只猫儿顺毛,闻言抬起头,反应了一会儿,才摇头:「我未见过!」
常岁宁也觉得不应当,他若每每给人写信都要如此纠结不定,便不必做其它事了。
他在并州定下引蛇出洞之策时,只怕都未必有在这些信上耗费的时间来得久。
此时,又听阿点拿理所当然的语气道:「小璟当然是因为喜欢你,才会一下给你写这么多信的!」
常岁宁手下点着信纸的动作微顿。
若照阿点的道理来说,是「喜欢」她才会给她写这么多信,但写了却又废掉,不想叫她看到,那么便是因为……不想被她知晓他「喜欢」她了?
还是说,是因为得知了她是李尚,才会这般逐字逐句斟酌,不知如何与她往来相处才好了?
且须知「喜欢」也分许多种的,「喜欢」她这件事历来很常见,就连她自己也怪喜欢自己的,但他是哪一种喜欢呢?
常岁宁看信看得累了,此刻托腮思索起来。
「知己挚友,可两肋插刀」的喜欢?
「同于沙场洒热血,彼此惺惺相惜」的喜欢?
还是,「崔璟竖子,莫非想要乱我大志」的喜欢?
她倒是敢在最后这一层多想一想的,但又觉不宜妄下定论,以免落得一个显眼包的下场。
人心难测,到底是哪个答桉,唯写信之人最清楚,常岁宁不再执意琢磨,只将那些信收回到箱子里了事。
「宁宁,我听说崔大都督来信了?」
常岁安的声音隔着竹帘在外间传来。
得了常岁宁的声音回应,剑童适才推着常岁安走进来。
「宁宁,崔大都督在信上都说什么了?」
「……」常岁宁看了一眼那只小箱子,只觉若一一转述,天黑前怕是说不完的。
她便挑了那封正经而简洁的来信内容与常岁安说了。
「崔大都督百忙之中,竟然还记挂着我的伤势……」常岁安颇为遗憾:「如今外面到处都在传并州之事……我若当初也能跟着玄策军一同启程该多好。」
「阿兄若能将筋骨养好,往后机会自然多得是。」
常岁安:「我现如今正是将大夫的医嘱当作军令来奉从呢!」
「不过宁宁……你身上穿的这是什么?」常岁安才顾上细瞧:「甲衣?」
常岁宁正要答他,忽听得常刃的声音在外面响起:「女郎,老康来了!」
常岁宁面色一正:「将人请进来。」
常刃口中的「老康」是常家的老兵之一,也是此次送钱粮去兵营的领头之人。
年近六十的老康腿脚仍很利索,快步走了进来抱拳行礼:「女郎,郎君!」
「康叔怎么亲自寻来了此处?」常岁宁立时问:「可是阿爹那边情况有异?」
她此前与老康他们约定,待他们见到常阔后,便传信给她,但未见信,此时人却来了,显然是情况不对。
「是。」老康风尘仆仆的脸上神情紧绷着:「我等此行,未能见到大将军。」
「未见到阿爹?」常岁安忽地从四轮椅上站了起来:「阿爹怎么了?」
「我等按照女郎吩咐,带着户部给的文书,将钱粮押送去了军营,提出想见大将军一面,但军营里的人却以大将军正在养伤,任何人不得搅扰为由,不允我等相见!」
他们试着与军营中人商议交涉许久,但对方无论如何都不肯松口,最后甚至摆出了军规来,道他们若再蛮
缠,便以军规论处。
老康等人无意在此关头起争端,唯有暂退一步,让他们帮忙从中给常阔传句话。
对方很敷衍地应了,回头是否会照办尚是未知。老康觉察出不对,遂留下人手守在附近继续打探消息,而他快马来了宣州将此事告明女郎。
常岁宁皱眉:「那楚叔他们呢?也未能见到?」
老常也是带了一队亲兵的,以楚行为首近百人余,总不能统统都在「养伤」吧?
老康:「我等私下寻了一名相熟的校尉打听过了,老楚他们奉军令在泗州一带应对徐氏叛军,缠战多日尚且未归。」
「那此名校尉可知阿爹具体情况如何?」
她此前听李录说过,都梁山一战,阿爹为救李逸突围受了箭伤,但并不算严重,怎就到了连人都不能见的地步了?
「此人道已有数日未见大将军,只知李逸令人守在大将军帐外,声称不允任何人打搅大将军养伤,每日只有医官和送饭的士兵进出。」
常岁宁的眉心越皱越紧:「李逸怕不是在借养伤之名软禁阿爹……」
而软禁尚是最好的可能。
「李逸为主帅,阿爹为副帅,他为何要这么做!」常岁安心中惊疑不定:「是意见不合,还是他记恨阿爹此前阻拦他回淮南王府之故?」
有些事常岁宁在来宣州的路上也同他说了一些。
常岁宁未有再浪费时间往下猜,她起身便往外走,边抬手将身上甲衣除去,拿在手中:「刃叔速令人准备马匹和干粮,待我与大长公主殿下辞行后,你们即刻随我动身前往寿州。」
寿州紧守淮水,正是讨逆大军如今扎营之处。
「宁宁……!」常岁安连忙要跟过去。
听得常岁宁前来辞行,珠帘后,宣安大长公主手中的咸梅子「啪嗒」一声掉了下去。
她的「乐不思蜀」计划,这么快就失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