侯五一路奔命, 又怕又累,跟祝缨说话的时候已是面无人色。曹昌弄不大明白这其中的原委, 看侯五一脸闯了大祸的样子有点可怜, 沉默地从驿卒手里接过了热茶水来,先给祝缨斟好,再给侯五倒了一杯。
茶还滚烫, 侯五也喝不进嘴里, 祝缨道:“你给他拿两个果子,不拘什么, 润润喉。”
王云鹤下令的时候绝不会对侯五解释, 侯五乃是自觉不妙跑去向金良求教,金良不在家, 他只得挨到了郑府, 然后被郑熹给派了出来。郑熹也不会对他解释,他就一路惴惴不安地仓皇赶路。
曹昌从驿丞那儿讨了两枚橘子过来,给他剥开了,他往嘴里塞得太急又是一阵剧烈的咳嗽。
祝缨道:“还行。应付得来。”
侯五鼻头一酸, 含糊地道:“大人, 我闯祸了。”
祝缨摇摇头:“也不算什么。你慢慢地回去, 回程就不用着急了,到了家就听大姐的吩咐干活。跟小吴两个好好处, 让他多留意衙里的动静, 你多留意外面的消息。回去把遇到王相公的事儿跟大姐说一下, 只对大姐说, 对别人要保密, 做得到么?”
“是!”侯五的声音微微发抖。
祝缨道:“莫慌。”
她跟金良要人的时候, 侯五就是个来当门房兼养老的, 奔五的人了,把人家这么使已超出了预期了。她身边这些仆人,哪个没点小毛病呢?这些她心里早有一本账。
两桩案子本来就刮到了她,离京两年多了,回去一趟其实是件好事儿。她说:“吃过了饭都早些休息吧,别累坏了。”
“哎。”侯五的声音有些哽咽。
祝缨再三叮嘱他:“不用回去得太急,尤其进了福禄县,都在春耕呢,别让他们着急。谁要问你,都告诉他,我回了京里自有主张,记下了么?”
侯五慌慌张张努力背了三遍,将词儿记下了,最后说:“大人,真的没事儿么?”
祝缨看他太紧张了,玩笑的话都不适合讲了,她镇定地点了点头:“当然。”
侯五稍稍放心,回房休息去了。
祝缨对曹昌道:“吃了饭,你也赶紧歇着去吧,我这里也不用你伺候,你养足了精神好赶路。从明天起,咱们每天只吃早晚两顿,要早些赶到京城才好。”
曹昌更无异议。一天只吃两顿饭?他以前就是这样的,祝缨应该也不会是故意刻薄他,就是为了赶路,这点苦他吃得下。
祝缨又算了一回日程,因为在县里又多花了十天,两千七百里路程她只有五十天时间,从南往北都开始春耕了,不少地方开始下春雨,还要刨去路上天气不好之类的突发情况。最好比最后期限早到个三、五天,一是休息、二是打听一点情况心里有数。这样算下来一天得跑个八十里,才能保证时间富裕。
好在遇到了侯五,算是知道了召自己进京的目的心里不用慌了,只要专心赶路就行。也不算太累,还能扛得住。
心里有了谱,祝缨又把事情的始末在心里捋了一遍,安心地睡了。
次日一早,她起身的时候曹昌、侯五也都爬起来了,曹昌赶紧去找驿卒讨要热水、早饭。祝缨再次叮嘱侯五:“莫慌,回去更不要慌,也不要惊了县里的人。”
“是。”
吃了早饭,祝缨让曹昌多吃一点,然后在驿站里又停了两刻,两人才骑上马疾驰而去。
此后一日两餐,早上吃完了必要稳一下才走,晚上投宿之后也要稳一下再吃,两餐都要吃得又多又好。一路晓行夜宿,遇到有大雨山路的地方就停下,以免山石滚落出了意外。途中遇到两次路坏了的情况,一次等了两天、一次等了三天,又有一次遇到大雨,他们这一天只走了三十里。
这一路最重要的行李就是麦子,祝缨走得格外小心,住宿的时候不时检查,途中又寻了油布包裹以防雨水。
其余时间路上都还顺利,很快,京城在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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蓝良志与孙一丹都是在政事堂里听差的书吏,能在这里听差,书吏也比外面的六品官有威势。在外面,他们是一副正义凛然的样子,到了政事堂里与同僚私下也是乱开玩笑的。
蓝良志戳戳孙一丹:“有信儿了么?”
孙一丹道:“你问哪个?”
蓝良志道:“那个ing呀!这一个都到了,那一个入京的文书不还是你拟的么?”
“你急的什么?”
“咳咳!就说这人呐,有个好爹到底不一样。”
他们嘀嘀咕咕的,说的正是前不久抵京的段婴。段婴他爹段琳是太常,九卿之一,儿子也是“主动”请示去苦寒边塞的。东宫有子,段婴写了一篇极好的文章呈上来,又有人为他说好话。
皇帝一想,发了话:“如此文章,是有些可惜了。”
过不两天就把人调回京来进了著作局,做个著作佐郎。著作佐郎,从六品,还挺清要的一个官位。段婴出仕才几年呢?出去转了一圈儿就回来就任这么个职位了。这个职位还跟修史有关,对文人而言是个不错的资历。
大家平常说“两个ing”,虽有戏谑的成份在内,是想看祝缨和段婴打擂台闹点小笑话,也是以为二人有点“旗鼓相当”的意思的。现在一看,一个转了两年回来了,另一个还要沾上官司回来解释。
孙一丹道:“这人跟人啊,不好比、不好比。”
两人嘀咕一阵儿,蓝良志往正堂里一指,低声道:“不知道王相公是个什么意思?”
孙一丹道:“那个ing就吃亏在出身上了,王相公要是他爹就好了。”
“呿!真要那样,这擂台也就不用打啦。”
“也不知道现在到哪儿了,王相公就一句话将人调了回来解释,也不知道是不是生气了。要是生气,以后可就难熬喽!郑詹事自己都还猫着呢,我看有点不妙。”
“是啊,可千万别误了时辰,要是耽误了,怕又是一桩麻烦。”
他们两个对祝缨未必就有多么的亲近,只是看到段婴的得意,心里忍不住有一丝小小的感慨。
两人正嘀咕着,又一个同僚赶了过来:“来了!来了!嘿嘿!嘻嘻!”
蓝良志道:“你傻笑什么?!!!谁来了?”
那人道:“那个ing进京了,你们猜,他是怎么着来的?”
“难道又有人路上偷袭他?段家不会这么嚣张吧?”
“不是不是!”来人一边比划一边笑,“哈哈哈哈,他!他!哈哈哈哈,二十好几了,还光着个下巴回来了!!!好么!一看着他的下巴我就想起段智那老儿来了!”
“哈哈哈哈哈哈!”三人抱在一起狂笑了起来。
都说:“不愧是他!!!”
三人看热闹的心都起来了,一起说:“快,瞧瞧瞧瞧,快瞧瞧去!!!”
蓝良志搓着手问:“在哪里?进了宫门没有?不对呀,他外放之后门籍就没了,你从哪里知道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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祝缨一路紧赶慢赶,于京城外三十里的驿站里宿下的时候,离最后的期限还有三天的时间,与她预计的差不多。金良亲自在这里等着她。
祝缨原打算在这里多休息一天再进城的,见到金良便问:“怎么?有事?要我现在就进京吗?”
金良道:“你还说呢,前两天甘大他们回来,可急坏了!亏得七郎说你一向心里有数,不叫催,只叫我在这里等你。”
两人坐下,金良道:“段婴回京了,著作佐郎。”
祝缨道:“我路上看到邸报了,这个职位倒是适合他。”
“你倒不生气。”
“我为百姓庆幸,不用在他手下讨生活。”
金良笑得浑身打颤:“你这张嘴也够呛。虽如此,他在圣上身边了,你……”
祝缨道:“你好奇怪,我为什么要同他比?我自己的事儿还没做完呢!郑大人要是因为他改了我的路子,我连郑大人也要瞧不起了。”
金良现在听她这么说郑熹,也不生气,笑嘻嘻地说:“你这脾气哟!”
说笑两声之后,金良才低声说了:“遇到侯五了吧?七郎说,两件案子都不大,是王相公的意思叫你回来的,其实是为你好,你只管认真将事情说了就好。至于圣上面前,七郎不好插手,还好有蔺、姜二位,他们会为你说话的。”
祝缨跟段婴确实不太好比,段婴人家有亲爹,就算不能时刻在皇帝面前,看到段琳也容易想起来段婴,段婴又确实是个不错的年轻人。祝缨呢?实在是没什么能够放在皇帝面前让皇帝想的。
蔺振、姜植虽都是郑熹一派的,这两年也减少了明面上与郑熹的联系,大家都猫着,能猫在皇帝身边就算是赢了。
祝缨道:“我明白的。”
“七郎还说,你先将公事办完,再有旁的功夫再来见。哎,老侯爷也挺惦记你的。对了,要你好好向王相公请教。”
“好。”
“还有刘先生。七郎说,兴许你投他的缘呢。”
祝缨哭笑不得:“这是看中我禁骂,要送我去挨一顿吧?”
金良也笑。
两人说完了正事,金良开始话家常:“这二年大家可想你了!那天我遇着了温大,他还念叨你呢,他家娘子也想你们家花姐。你家的宅子,我们也时常去看看,免教别人看着曹昌爹娘上了年纪好欺负……”
金良看祝缨就带了一个曹昌,又嫌她简朴,又说:“侯五也就是看个门,干别的也不够用的。要不,我再多多用心给你找几个人吧!”
祝缨道:“我就要这么着回来,缺了人我找你要,不找你要你先甭管。”
“好吧。”
金良没提苏匡,祝缨就知道对待苏匡就还照原来的意思办,不故意踩,但也不必费心为他收拾烂摊子。
只有三十里了,第二天就不用早起,祝缨睡到天亮才起床,与曹昌二人骑马进京。
他们到城门外的时候,排队进京的队伍已短了不少,祝缨是有品级的官员又奉公文,不必与普通人一起排队等检查,拿着公文直接进了京城。
郑熹不用她先去侯府见人,她也不回家,干脆就直奔皇城去了。朝廷中枢甭管哪个衙门给她下的令叫她回来解释,这些衙门都在皇城里,她的门籍已然没了,想进去得先申请。
她到皇城门前一站,禁军里先有人认出她来了。虽碍于职责不能让她进去,也不好与她喧哗笑闹,但认得她的人都来与她打招呼。也有得闲的禁军跑进去大理寺里跟熟人说:“小祝大人回来了,正在门那里呢!”
祝缨知道有人看她,她先不跟这些人说话,拿着公文跟禁军这里交涉:“叫我回来解释呢。”
温岳正在宫里,他管巡查的,很快到了门口,道:“都围着做甚?”将禁军的人赶了各司其职去,他自己亲自给祝缨登了个记,道:“等我向里面说一声。”他填了个单子,往里头送去,又派人给御史台、大理寺和政事堂都通知一声。
等消息的时候,他倒站着跟祝缨聊起了天儿。看他也闲聊,围观的人又聚拢了来。
曹昌对皇城门前印象十分深刻,死死牵着缰绳。温岳也注意到了他,扬扬下巴,对着他手里的马问祝缨:“你怎么还带了两只口袋过来?行李不叫他先给拿回家去?哎,看着也不像是行李。”
祝缨笑笑:“我先到这里来听个信儿才好心里有谱。再回家休息才能歇得安心。”
温岳道:“唉,你这一路跑得辛苦呀。”
周围都是人,温岳也没与祝缨说什么机密话,他们说不几句,以前相熟的李校尉等人也过来了。有说:“长高了。”也有说:“累瘦了。”还有人说:“你须呢?怎么不留须?”
祝缨从来就没个须须。
福禄县虽热,空气湿润,祝缨也不天天在外头晒,人也没怎么黑。倒是这一路跑得确实累瘦了一些,既清瘦又显高挑,面白无须,还带着点二八少年的样子。
众人将她一阵围观,想起来她的须,都是一阵狂笑:“哈哈哈哈!你这促狭鬼!还道你一去三千里要抑郁,哪知还是这副脾气。”
祝缨道:“莫要当面说人坏话,我脾气怎么了?谁不知道我最好脾气了?”
没怎么,就是容易让人想起来前阵子刚到京的那位风度翩翩的段婴。段婴在边塞两年,风沙未能让他变丑,反给他染了一点点男子的沧桑,肤色略黑了一点点,更显一种投笔从戎的文士的苍凉。他的上唇又蓄了一点须,添了一点男子的阳刚英武。不到三十的年纪,极出色的相貌,见之令人心折。
对比眼前这个小鬼。
禁军又是一阵狂笑。连带的,听了风儿来围观的人也都笑了。
整个皇城里充满了快活的空气——太常寺除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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朝中有人好办事,禁军也爱看热闹,祝缨的门籍没有,但是进入的许可却很快地批了下来。
叶大将军甚至对亲兵说了一句:“他路过的时候告诉我一声,我也要看看。”特意跑去围观一个青年官员的须须,有失老将军的威严,路过的时候看一眼总是不妨碍的。
大理寺里近几年月人心惶惶的,听说祝缨回来了,都是精神一振!慑于窦朋严格,都不敢擅离职守,公推两个小吏伪装成办事路过去看祝缨,正推着人,冷云扔了手中的书,流里流气地踱出了大理寺。他出门儿根本不用跟人请示。
此外又有吏部的人也想看看她,御史台那里得到了通报也派人过去,好与政事堂协商先给谁解释。政事堂里更是知道,人是王云鹤给调过来的,也要找人。
皇城突然因为一个不起眼的小官的到来变得热闹了。大部分人看热闹指着祝缨的须,好心人就给新入职的人讲述当年段智买凶杀官被反杀的故事。
也有人低声说:“一路风尘还不忘剃须,此人也是……好记性。”
就有人反驳:“鬼门关前转一圈的,没喝上孟婆汤,当然没有忘性。”
说什么的都有,也不耽误他们看一场好戏。
那一边,御史台阳大夫听了禁军这里的通报,问道:“怎么没人告诉我这件事?罢了,将人带过来吧——客气些。”阳大夫见得多了,大理寺账目出事,跟祝缨其实没什么关系,苏匡造孽,白白牵连的。
御史台出了一个御史过去,并不如冷云走得快,冷云已到了宫门前了,他第一眼就认出了祝缨——祝缨样子一点也没变。许多人成年之后留个须犹如美容“须眉丈夫”可遮掩一些脸上的瑕疵,也有一些人留须之后反而变丑,就会试图晚些蓄须,再将胡须做些修整。
唯有祝缨,就是不留须。
冷云先是笑,笑够了才蹿到跟前,装出一副长者的样子说:“嗯嗯,历练出来啦!”
祝缨道:“见过少卿。”
“好好!”
冷云开始接到祝缨回信时是不太高兴的,他难得很认真想捞一个人。直到祝缨过来了,才又有点喜欢:“自己跑回来了你!”
祝缨道:“来回个话。”
“切!我就说,那案子干你什么事儿?你是苦主才对!辛辛苦苦的,叫个废物败了家!”
祝缨道:“别!他还败不了我的家。”
冷云道:“走,我送你去御史台!嘿,说完了咱们再回大理寺聊聊。”
御史知道冷云是个什么样的人,然而不能示弱,道:“冷大人,小祝可是要到我们那里说话的。”
“对啊,我不扣下他,我跟他一块儿过去。”
围观的人都知道,让他去就是搅局,但都不劝。知道祝缨回来会有热闹看,没想到热闹会有这么多。
两人说了几句就不用争了——政事堂派了人来,让祝缨先过去回话。
冷云不敢去政事堂,他还挺怕王云鹤的。其实,在王云鹤眼里他算是纨绔里最不纨绔的那一种了,也不歧视他,也不鄙视他,可冷云见着了王云鹤就觉得自己是个不上进的废物,他怕他。
讪讪地给祝缨一个眼色,冷云退到了一边,说:“咳咳!那你去跟相公们老实说话。”
祝缨道:“是。”然后一手一个,将两个大袋子提了起来。
孙一丹问道:“敢问祝大人,这是什么?”
祝缨道:“回话时要用的。”
李校尉忙说:“哪用你自己提呢?来两个人,这么没有眼力见儿呢?过来!”
两个禁军应声而出,一人一个,扛着口袋跟着一行人往政事堂走去。边扛边嘀咕,怎么跟扛了半口袋麦子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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政事堂里,王云鹤与施鲲已经从皇帝那里回来了,二人还未正式开始一天的公务就听到了外面的笑声。
施鲲一皱眉,道:“不成体统!”
王云鹤道:“去个人问问,怎么回事儿。”他调祝缨进京解释之后是记得此事,但也知道祝缨回来就能应付这事儿,不必他紧盯着。等公事完了,他再召祝缨来聊一聊,让人看到回护之意也就行了。
自从前年派了一群人出京任地方之后,各人的长短优劣也都能看到了。王云鹤不带一点情绪地只看各人的政绩,也得说祝缨是其中干得最好的。值得他额外给一份“单聊”,让大家看一看,别瞎踩人。
一会儿,孙一丹就过来回话了,施鲲道:“这小子,做事稳重、为人淘气。得好好说说。”
王云鹤瞬间改了主意,道:“叫他过来回话。”
孙一丹就去找人了。
祝缨身后跟着俩背袋子的禁军,大摇大摆到了政事堂。孙一丹道:“祝大人,请在外面稍候,小人进去禀报。”
祝缨道:“有劳。”她环顾四周,见不少书吏躲在柱子后面看她,她一笑,跟禁军说话:“有点儿沉吧?放下来吧,辛苦了。待会儿你们找李校尉要辛苦钱,对他说,等我回去了跟他算账。”
两个禁军都笑道:“不愧是小祝大人。我们先在这里等一下,小祝大人去回话,要用这口袋,一会儿不得人拿过去么?”
祝缨道:“行。”
王、施二人日理万机,孙一丹去领祝缨的功夫,他二人压根就没闲着,正办着手上的事儿。孙一丹等了一刻,等到二人将东宫长子相关之事议完,才进去禀报了。
施鲲道:“带他进来。”
祝缨正正衣冠,将口袋托付给禁军,举步踏入了政事堂。
政事堂中间一间正堂,两边是丞相们的桌案。祝缨被孙一丹引入左边一间,施、王二人都在,正对坐在一张榻上喝茶中场休息。
祝缨见过了礼,二人将她一打量,果然是光光的下巴,不过脸色略苍白,又瘦了一点,像是认真做事累的。施鲲又不提她的须了,问:“路上还好?”
祝缨道:“遇着几场雨,耽搁了几天。”
王云鹤问:“知道叫你来什么事的吗?”
祝缨道:“是!”伸手就从袖子里往外掏。她早准备好了!
先拿一份当年从大理寺离职时的交割文书,这份文书足有六页,上面明列了交割时她交出去的东西,最后是左丞接收签的字,证人胡琏画的押。
王云鹤道:“不错,是很仔细了。”顺手将文书给施鲲看,施鲲看了一眼,见上面列得清楚明白,除了一页的产业,还有她交出去的文案有多少卷之类都列了出来。施鲲看得一阵舒心,道:“可以。苏匡的案子,你怎么看?”
祝缨又从袖子里再掏出一份单子,上面略薄一点,只有四页。王云鹤问道:“这是什么?”
祝缨道:“是下官接手时的单子。”
王云鹤与施鲲都看了,两下一对比,她管大理寺庶务的时候着实给大理寺弄了不少产业!施鲲心道:一向知道他能干,不想是这么的能干!怪不得老王看重她。我都馋了!
王云鹤一捋须,微笑道:“福禄县的驻军,又是怎么回事?”
祝缨再掏一份文书出来:“这是账目。”奉上之后解释了驻军新至的时间,就算是良田,当时也过了春耕的时候,当年是没有收成的,饿着了当兵的一准儿出事儿,所以必须补贴。至于田地,还是“开荒”。
她说:“您看后面,预算就是顶格给十年的,十年之后,他们的地也能开好了,就不再给了。”
施鲲道:“你还管到十年后了?”
祝缨道:“不敢留麻烦给后来者,下官离职之前必将这一笔准备出来,不给后来人挖坑。”
施鲲道:“胡说,你的逋租是怎么免的?不欠朝廷的就不错了,福禄县还能有盈余供他十年?”
王云鹤也很关心这个问题:“你不是个会苛待百姓的人,这一笔你要如何应付?”
祝缨道:“本来不想说的,不过……还请两位相公坐稳,先看一样东西。”
“哦?什么?”王云鹤看向她的袖子。
祝缨道:“在外面了。”
孙一丹躬身道:“相公,祝大人回来两个口袋。”
“拿进来。”
两个禁军很仗义地将两个口袋扛了进来,咚咚两声钝响,将袋子卸到了丞相面前的地上。他们对着王、施一拱手:“相公,都在这里了。”
这一脸露得,难说有没有用,王云鹤说:“打开。”并没有多看他们一眼的意思。
二人将口袋上绕的绳子解开,将袋口往下挽,口里:“咦?”了一声。
祝缨从里面抓起了一把麦子,送到了施鲲的面前:“相公,您看这个盈余行不行?”
“这算什么盈余?嗯?等等……”施鲲忽然觉得哪里不对,又说不上来。
王云鹤突然站了起来,快步走到袋子前,亲自抓了一把,说:“这……新麦?你哪里来的?福禄县不是产稻米的么?”
祝缨道:“下官去年起就在福禄县试种的,旁的或时间相冲突,又或水土不服,旋麦也没种成。只有去年秋天种下的宿麦,二月里收到了。收完了宿麦,春耕再种稻子……”
“啊!”施鲲也叫了一声,猛地站了起来,大步走了过去,也抄了一把麦子。
两个丞相一人守了一袋麦子,左手倒右手,啧啧称奇。王云鹤严肃地说:“此事不可夸口。”
祝缨换了个袖子,又掏出一叠厚厚的成册的本子来:“不敢有一字虚言,相公请看。”
王云鹤将手里的麦子放回袋子里,拍拍手,接了本子。看着封皮上写着“试种”,揭开来看,第一页是一张图,画着几块地的分布,旁写福禄县的位置。匆匆往后翻,也有种豆的记录,也有种粟的记录……
祝缨道:“往后翻。得罪了。”她走上前,往后翻到了“宿麦”一项,见上面详细记着种了多少亩地,宿麦从几月几日开始种的,犁地多深,气候如何,何时抽穗,何时成熟、如何收获。
最后记着产量——亩产一石半。
王云鹤大喜:“妙!你等等!施公?”
施鲲也眼带激动之色,两人都是干过实务的,知道真干事与假干事之间,差的其实是“细节”,许多事儿不亲自干是不可能知道的。祝缨这本记录干得又实,细节又足,王云鹤更是个知道怎么种地的人。细细一看,何处引渠,如何晾晒,晒了几日。这些都是细节。
二人一边翻看,一边又问祝缨一些问题。祝缨也都一一回答了。二人指指点点,又命人找出舆图来,指着舆图比比划划,福禄县能种,福禄县的周围呢?他们议论着,最后相视一笑,互相点头,看祝缨的眼神尤其的慈祥。
祝缨伸手把本子拿了回来:“只有一件事。”
王云鹤声音难得有点颤:“什么事?”
“这个只是试种,若非为了回相公的话,下官是不会现在说出来的。”
施鲲问道:“为什么?”
祝缨道:“有这个收成,一是种子好,二是下官专拨了公廨田种的麦子。有耕牛有农具,灌溉也好。”她翻了那本试种的记录,上面另一页的“宿麦”,说:“这个是在一块薄田上种的,一亩只有一石的麦子。”
“福禄县地处偏僻南方,太热的地方也种不了它。再有,福禄县的农夫并不擅长种麦,要种两季庄稼,地力也要跟得上,要积肥……”她慢慢说了许多中间的细节,王、施二人断定她是真的种出了麦子。
祝缨又说:“所以,亩产不一定就有一石半,一石也就差不多了。再脱壳去皮,要是吃麦饭呢,还多一点,要磨成粉,良田能有一石面粉?薄田也就几斗?这税是不是先不算麦子的收成……”
王云鹤突然笑出了声:“哈哈哈哈,你呀!带上你的麦子,咱们去见陛下!施公?”
施鲲也说:“对!请陛下也高兴高兴!”
祝缨道:“是。”
两个禁军也来神儿来,两人你看我、我看你,想上去帮忙。施鲲道:“你们两个闲着做甚?”
二人赶紧上前,将袋子重新扎好口,扛着跟在后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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宫城与皇城之间也有城门,王云鹤道:“你们在此等候!”
祝缨与两个禁军都在这里站住了,此时已是下午了,王、施二人进去了有小半个时辰,一队小宦官跑了出来:“祝缨何在?”
祝缨站了出去:“祝缨在此。”
打头的宦官喘着气说:“快!陛下要见你呢!麦子呢?”
两个禁军道:“在这里了!”
宦官道:“行了,交给我们,你们去吧。”
将两个禁军噎了一回。
祝缨对他们使了个眼色,二人忍气吞声地走了,心里骂:阉狗!
祝缨与宦官并排前进,后面两个宦官扛着袋子,宦官笑道:“祝大人,恭喜恭喜。”
祝缨道:“不知何喜之有?”
“陛下很高兴,一会儿奏对的时候可提着点儿神呐!”
“是。多谢提醒,不知怎么称呼?”
宦官笑嘻嘻地说:“现在先不告诉你,下回能再见着了,就知道了。”
祝缨遂不再问。
宦官又问:“面圣的礼仪,祝大人都还记得么?”
祝缨道:“幸好还没忘。”
“那就好。”
一行人并不去朝会之所,而是从旁穿过,去了一旁一所皇帝日常理政的宫殿,高台之上宫殿五间,正中挂着着“勤政”二字的匾额。
皇帝本来是不太高兴的,下午了,没什么大事儿他就能休息玩乐了。想到王云鹤和施鲲都不是无事生非的人,他只得接见了两位丞相,因此也听到了一个极好的消息——稻麦两季!
只要一县能推广,就意味着他实际上多了一县的田地,一府推广就意味着多了一府的钱粮!
他不太敢相信这个好消息,问道:“此言当真?”
王云鹤道:“祝缨就在宫外,陛下可宣来查问。”
施鲲道:“他此来已将种出来的宿麦带了过来了。”
“宣!”
祝缨跟着宦官到了勤政殿内,她照着之前学的面圣的礼仪,对着皇帝正常舞拜,皇帝道:“平身。”
祝缨也正常站了起来,这就让皇帝看着很顺眼了。虽然表现得很紧张有助于彰显皇帝的威严,但是官员也得有个稳重的样子,尤其是干了这么大一件事儿的官员,样子上得拿得出手。
皇帝问道:“王、施二相说了你种宿麦的事,可是真的?”
祝缨道:“不敢欺瞒陛下,臣是试种了。手上没有太多的种子,只稍种了二十亩,收成尚可。麦子就在外面。”
“拿上来!”
皇帝本来坐得很稳,等着宦官把麦子拿过来,可随着小宦官走得越来越近,他忽然觉得自己坐不住了,猛地站了起来,大步走了过去!
小宦官吓了一跳,七手八脚帮他把袋子打开。皇帝也伸手抄了一把麦子:“是麦子!真的是福禄县种出来的吗?”
祝缨道:“是。”
王云鹤低声给皇帝解释:“陛下看,这是今年的新麦,绝不超过两个月。”
皇帝十分惊喜,他又问祝缨:“你以为可行么?”
祝缨忙把对王、施二人说的又说了一遍,最后又说:“尚未推广,还不知道产量,这税是不是……”
皇帝道:“哦,你怕再欠逋租。我想起来了!”白雉嘛!他忽然又想起来了,“哎,识字碑也是你的手笔吧?”
祝缨道:“是刘先生写的识字篇,下官只是给它刻出来而已。”
皇帝道:“你是个实干的人呀!刘松年可说过你呢,嫌你给他写的东西不好,你真写了一篇?刻出来了?”
“呃……”
皇帝心情好,命人把刘松年给叫过来:“我来给你们开解开解,写就写了,明明是一件好事么!他偏跟小孩子闹别扭。夸他还不好么?”
刘松年就在宫里,他早知道祝缨来了,不过绷着不去看热闹。此时皇帝宣召,他还生□□帝真是耽误他听趣闻。到了勤政殿,他还得装成没有不高兴的样子。哪知行完礼一抬头,竟然看到了祝缨!
刘松年揉了一下眼睛,皇帝笑道:“不许生气!我叫你来的!”
刘松年心里挺高兴的,现在又得装成有意见,故意说:“臣从来是个好脾气的人。”
皇帝笑道:“是是,你脾气最好了。”
又让祝缨当面谢刘松年。祝缨也老实道谢了,她本来就很感激刘松年肯俯下身子帮忙,语气尤其的诚恳。
刘松年道:“罢了罢了,愿意弄就弄了吧。”
祝缨就着弯腰道谢的姿势扭头朝上,道:“您心里其实挺愿意的,对吧?不然也不给我写呀!”
刘松年作势要打,祝缨麻溜直起身子跳开两步蹿王云鹤身后了。
皇帝又给劝解。王云鹤与施鲲也戏上前劝解,王云鹤道:“不能打,不能打,他这回是真的做了件利国利民的大好事!”
“真的?”
施鲲道:“不然我们能这么高兴?”
祝缨忙说:“陛下,臣有一言,还请陛下一听。”
皇帝正兴高采烈地“劝架”呢,听这一言,攥着刘松手的袖子问:“什么事?”
祝缨道:“种麦还未推广,还请陛下宽限几年的粮税,福禄县太偏僻,烟瘴之地,百姓太苦。臣还有一个念头……”
“嗯?”皇帝皱眉,“说。”
祝缨道:“还是从瑛族说起来的,臣还想,如果可能,也教他们耕种。”
施鲲脱口而出:“要慎重!”
祝缨道:“下官明白,是怕养寇。”
刘松年哼了一声:“知道还干?”
祝缨道:“不是因为那个,听我说一句,就一句!
咱们与瑛族贸易能得厚利,此多而彼少,从来是不患寡而患不均的。所有的东西都到了一个人的手上,别人是彻底服了,还是想要抢夺呢?臣想,让他们也能过得下去,免得走投无路,铤而走险。
臣说税也是因为同样的想法。财富如流水,总往低处聚,臣尝读史,富者愈富而贫者愈贫总是无法避免的,因为富人能够承受更多的灾祸,挺过去就是坦途。穷人一旦有一点波折就是倾家荡产,或致逃亡身死。如果财富恒定,很快就会有兼并之祸。
水如果都聚在了一处,别处花草树木要枯死,鱼虫鸟兽乃至于人都要渴死。所以天帝降旨,雨师风伯、四海龙王取水布雨,泽被万物。
从江河湖海里取水是很难的,那就要各处源源不断地有水,不能断了。多一季庄稼,就是让地里多储一些水,可缓兼并的痛楚。
陛下,行云布雨不易,不如真正的开源。或五年、或十年,容百姓习种熟练再依产量定税不迟。这才是万世之功。
这都是臣的一点儿傻念头,还请陛下恕臣狂妄之罪。”
说着,她向皇帝拜了下去。
皇帝站着,想了一会儿,说:“这是谋国之言!”
他看了一眼眼前几人,心道:确是栋梁材,无怪刘松年也对他青眼有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