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肃方帝那边,东厂仍将燕淮已逝之事报了上去。
且不论肃方帝心里头是什么意思,不论如何,汪仁都不能将疑心燕淮还活着的事一五一十地告诉他。眼下这等节骨眼上,但凡出点波折便要牵动后头的一连串事,又恰逢肃方帝正在爱脾气的时节,没准一个不慎便先真将燕淮给整死了,甚至于还得牵累他。
左右是燕淮折腾出来的事,他只需将人找出来丢到谢姝宁跟前便是,至于后续如何,同他可没有半分干系。
汪仁泰然地将命令吩咐了下去,后自去见了万几道。
几年前,万几道在他手底下吃过亏,二人的关系着实同“好”字不沾边。兼之万几道而今虽风光得了赏赐从大理寺出来,明面上瞧着似乎洗清了冤屈,而且还叫肃方帝心觉愧疚,对其加以补偿了。可事实上,万几道失势了。
放眼望去,一朝官员,有几个不是见风使舵,风吹两边倒之人?
万几道如今命是保住了,兵权也还在他手里搁着,但众人皆知,既几个御史上几本奏折弹劾一番便能叫肃方帝对他起了疑心,随即证据便一桩桩地往外冒,直将万几道送进了大理寺去受审。
故而,虽则他最后无罪释放,朝野中的气氛却早就悄悄地变了。
毕竟……所有的一切,都似乎在无形中证明了定国公万几道。根本不足为惧……
只要手段使得得当,只要摸清楚了皇上的心思,简直便是手到擒来之事。
万几道自己。当然也深谙此理,所以一出了大理寺回到万家,他便闭门不出,连半点声音也不曾往外透露。
刚刚才吃了一顿苦头,唬出一身冷汗带着伤回来的,他想到的第一件事,自然是蛰伏。因万老夫人病了。他身为独子又不能不尽孝,故他人还未到家时。便已先快马加鞭派了人回来知会万夫人,先行将万老夫人带回万家。
赶巧了,燕淮不在,他这才敢放心让万夫人去。
结果万老夫人接回来后。却日日咳嗽,连话也说不利索,病症竟是在短短几日间加重了许多。
万几道得知消息后,撑着受伤的身体,拄着拐去见了母亲。
站在床前,他沉声唤了两声“娘”,可阖着眼似睡去了的万老夫人始终没有反应,良久才在万夫人轻轻推了下肩头时缓缓睁开了日渐浑浊的眼睛。似乎过了好一会,她才辨认出站在自己床前的人是儿子。随后嘴角吃力地一弯,轻喘着说:“万幸……”
她每日浑浑噩噩地躺在病榻上,外头的事她一概不知。许多过去的事,她也渐渐记不清了,却牢牢还记着自己那天夜里都同燕淮说了什么话。她记得,自己求他不要一错再错……
万老夫人侧过头去,重重咳嗽了两声,迷迷糊糊地回忆着。却忽然听到万几道在边上低低道,“娘。那孩子前几日来见过儿子。”
“……他,去见了你?”咳嗽声戛然而止,万老夫人挣扎着想要坐起来。
万几道将屋子里的人尽数都打了下去,一面轻轻按了按万老夫人的肩,示意她躺着便可。他铁青着脸,口中放低了声音道:“他来问当年的事。”
说这话时,他望向老母时的眼神变得十分怪异,似恼恨似失望又似痛心。
“他问我多年来,为何一直不喜他。”万几道嗤笑了声,在床沿的椅子上坐下,“只要一瞧见他,我就忍不住想起那些龌龊事来。阖府上下,都拿如儿当心肝宠着,亏欠了小妹多少,只怕是数也数不清,她倒还长了脸连男人也抢上了!定国公府的大小姐,硬生生成了个不知廉耻的蠢物!”
即便过了这么多年,而今只要一想起,万几道仍气得浑身哆嗦。
那是他捧在手心里宠的妹子,她却拿他当什么?拿小妹当什么?拿万家当什么?
还有燕景,那混账东西,吃着碗里瞧着锅里,连他也一并都耍了!
说到气闷处,他努力握紧了拳头,方才压制住:“您可瞧见了,他们俩的孩子,是个什么样的?二人身上的劣根倒叫他继承了个透!”
只要一瞧见燕淮,他便忍不住生气。
疼宠多年的妹妹却是个连礼义廉耻都不顾及的人,认识多年的挚友又将他耍得团团转,他记恨多年,但凡见到燕淮,便觉迎面被人扇了两个大耳光,直震得耳朵嗡嗡作响,面红耳赤,手足无措。
偏生冷静下来又觉自己一家亏欠了小妹太多,歉疚感潮水般涌上来,愈叫他心烦意乱。
他看一眼万老夫人,知她命不久矣,他也不敢再这个时候多气她,憋了又憋将剩下的话都给憋了回去。
万老夫人这才哑着嗓子轻声道:“不怨如儿……是我哄了她嫁的……”
万几道眼睛一瞪,“哄?怎么哄?两家可是过了庚帖的!”
“她只知燕家派了人上门提亲,却不知是同哪个提的。”万老夫人的声音忽然镇定平稳了下来,苦笑了声,“我哄她,说是她。”
大万氏只爱吃喝玩乐,家中一应事宜,甚至于连她自己身上的事,她都不大清楚,又何曾多注意过自家那个总是默不作声的妹妹。即便是万老夫人,当初燕家派来的媒人说是给小的说亲,她还吓了一跳呢。次女更是头一回仔仔细细地同她诉说她跟燕景之间的缘分,直听得她愣。
万老夫人叹了声,“如儿不愿意嫁,说要离家独居去……”
万几道第一次听她说起这些事,面色微变。
这样的话。的确像是如儿那个天不怕地不怕的性子敢胡乱开口说的。
“她腹中的孩子,并不是燕景的。”万老夫人咬了咬牙,提着一口气。“她说要么死要么离府独居一个人将孩子带大了也好,不论如何也不肯将孩子去了。”她说的渐渐急了起来,眼神涣散,“我多想一碗药给她灌下去啊……可你妹妹是个什么性子,你不会不知,若真那般做了,只怕她睁开眼便能自裁了!我也是没有法子。到了出阁之日,只能想法子将她迷晕了送出……”
一句话还未说完。万几道霍然站起身来,截然道:“娘可知道自己如今在说什么?”
万老夫人又咳嗽了起来:“人之将……将死其言也善。”
万几道将牙齿咬得咯咯作响,似愤怒至极,“难怪!难怪那日我背着她出门。她连半点声息也无,我还当是心中愧疚不敢言语,您却同我说,她当时根本不清醒?”他气红了眼睛,“您疯了呀!她腹中的孩子若不是燕景的,又是谁的?即便真不是燕景的,她既想生,便生了又何妨,大不了生下来交由儿子来养。当是万家的孩子瞒也瞒过去了!”
万老夫人捶着床榻哭道:“若如此,如儿将来便只能远嫁……为娘如何舍得……”
到底还是她的心太偏,偏得什么也不顾了。
“娘的话。儿子已经没法信了!”万几道丢开了拐杖,扭头就往外头走。
他一瘸一拐,走得却飞快。
然而还没走几步,忽闻树上一阵轻响。
眉头一皱,他立即抬头循声望去,猛地现高耸的树干上坐着个着月白衣裳的人。
“汪印公!”他倒吸一口凉气。飞快地四处看了一圈。
汪仁居高临下地看着他,温声道:“万大人这府里的戒备也委实太松懈了些。西北角几乎全空了,这可不像样子。”
万几道见他不知何时闯了进来,又听他说府里守卫松懈,不知他都动了什么手脚,顿时脸色一白。
汪仁从树上一跃而下,道:“罢了,闲聊多的是机会,今日原是有要事需问一问万大人,咱家问完即走。”他可不是来斗殴的。
万几道冷笑:“何事?”
识时务者为俊杰,汪仁既能悄无声息地进来,他此刻再唤人,也不过是于事无补。
汪仁见他知趣,面色好看了两分。他开门见山地问起燕淮的事来,听得万几道面色黑,眯着眼睛看他,久久不开口。
“忘了提,本座方才光明正大听了些闲话。”汪仁束手倚树而立,悠哉悠哉地道。
万几道的脸黑了又白,“尸体就在东厂,印公知道的只怕比我清楚。”
汪仁耐心告罄,嘴角笑意渐敛。
站在树下,他心头莫名焦虑起来。
他不知,与此同时,同在找人的谢姝宁,却意外比他快了一大步。
她亲自去了一趟泗水,想见燕娴。到了地方一看,她却怔了下。燕娴所在的这座宅子,并不是她所知的那一座。前一世,燕淮在泗水也有宅子……记忆有些模糊了,她却记得那是座十分不起眼的小宅子,只听人说燕淮得势后,依旧很喜欢那座他少年时在泗水住过的宅子,很是整修了一番,故而外边看着不起眼内里却十分精致奢靡。
现在想来,难道那时里头住着的人,是燕娴?
当时可还有人传言,是燕淮金屋藏的娇呢。
她沉思着,一转头忽然瞥见不远处的一座二进小宅子。
心头一震,她鬼使神差地想去探一探究竟。
她只带了吉祥跟小七过去,一路只觉心跳如擂鼓。
吉祥看她一眼,压低了声音问:“早前来时便派人四处都打探过,只是间外地行商的宅子,平素无人居住。”
他不解谢姝宁为何突然想去看一看,谢姝宁也不知该如何告诉他,自己陡然间想到的事。
悄无声息地到了近处,她看着准备叩门的吉祥摇了摇头,指了指墙。
吉祥愈不解,但仍照做了。
丽日下,草长莺飞,初夏已至。
三人才到墙内,便都傻了眼。
树下穿着短打,正背对着她在磨刀霍霍的少年,身形那般眼熟……
像是已有察觉,磨着刀的少年背脊忽然绷紧。
谢姝宁瞧着,怔怔往前,忽然踩上一片干枯的落叶,出一阵簌簌轻响。
他蓦地转过头来,见是她,登时惊慌失措起来,手一松,刀已朝下坠去。
她大惊,“小心!”
燕淮猛地回过神来,一个俯身又将刀捞了回来,而后愣愣地问谢姝宁:“你这会,不是该在去延陵的路上了吗?”
谢姝宁看着他,好好的,能跑能跳能说能动,不禁长舒一口气,只眼眶忽然一红,鼻子莫名起酸来。
众人遍寻不见他的时候,他却就躲在泗水!
欢喜恼怒安心……各色情绪蜂拥而至,她忽然大步走近,一把捋了腕上玉镯砸过去,怒道:“这话谁都能问,偏你不该问!”(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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