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大王, 冯瑄很难从心中找出什么崇敬来。
他最好就像一尊神像那样坐在高堂上, 不说不动就行了。
这样底下的大臣们还能一天三柱香的供着他。
传说中的英伟之主,人世间是没有的。
他也早就失去了对大王的期待之情。或许之前还有过建功立业的美梦, 但在被龚香挤出莲花台后,不得不说,他有些心灰意冷了。
但他还不能就这么走,冯家还需要他替冯家留下一团火种。
公主说起后,他直到离开莲花台都有些神魂不舍。
车到了家, 车夫见他不下来, 伸头喊他:“叔叔,到家了。”
冯瑄才从车里慢吞吞的下来, 候在车旁的小童上前扶住他,道:“路公子回来了,还有,龚家人来拜见叔叔, 想请叔叔去家里饮茶。”
冯路, 是当年冯营身边的小童,在冯营临死前收为养子了。
冯营死后, 冯路却不肯留在冯家, 而是背着包自己一个人跑了。
他从小在冯家长大, 虽然也是被冯营亲手教过的, 诗书武艺都有一些, 但他从来没出过冯家十里之外, 冯瑄实在是难以放心, 就道每年冯营祭日时,他要回来给冯营上香。
从此,冯路每年都会在这个时候回来。
“阿路回来了?”冯瑄听到后,连忙进屋,果然看到他正在考校冯理与冯班。
冯理和冯班都不知道冯路的出身,而冯家其他人也没人把冯路当外人,所以他们都以为冯路是家里的小叔叔。
冯瑄进来也是喊:“小弟回来了,这次多住几日吧。”
冯班和冯理告退出去,冯路转过来对冯瑄说:“不,我今天就走。”
冯瑄忙道:“怎么才来就要走?”
“我就是来给爹上柱香。”冯路很冷漠。
不管当初冯家其他人到底是出于什么样的想法把冯营给赶出去的,在他看来,他们就是把冯营给扔出去了,甚至冯营最后的死,冯家每一个人都有责任。
如果不是为了祭祀冯营,他根本不会再回冯家来。
冯瑄苦留不住,只得给他多准备些盘缠行李,还要再送他两个人。
冯路摇头:“我本就是下人,用不惯人。”
“你是大伯父的儿子,也是我的兄弟。”冯瑄说。
冯路沉默下来。
这也是他没办法去痛恨冯家人的原因。不止是因为他们是冯营的血亲,更因为他们真的把他,这个冯营从人的孩子,冯营的养子,当成了冯家一员。
冯瑄沉默了一下,叹道,“你能在乐城多留两天吗?有件事,我必须去查一下。”
冯路问:“什么事?很危险?”
冯瑄有个主意。
从他离开莲花台时,不知怎么回事,心中就有一股寒意不停的涌上来。
可他思前想后徐久都找不到答案。但在看到冯路的时候,他就想把冯班和冯理兄弟两人,分出一个来让冯路带走。
如果……仅仅只是如果,冯家会有什么不测,那至少冯家还会留下一滴血脉。
可他想不出危险来自何方。
除非公主在摘星楼说的话不是猜测,而是她在回到莲花台后现了什么,却要借着他的手揭开。
——大王真的还活着吗?
一想到这个,就让他寒毛直竖,外面艳阳高照,他却浑身冷。
如果大王已死,那大王死了几年?是什么时候死的?是谁隐瞒他的死因等等,这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他们竟然都没有现!竟然不知大王已死!
他们会成为千古罪人。
龚香,他,蒋龙,他们一个都逃不掉。
冯瑄在这个深夜,坐着一辆不起眼的车,从龚家后门进去,求见龚香。
龚香问阿悟:“真是冯玉郎?”
“是。”阿悟说。
冯玉郎深夜前来,要求密见龚香,还要他屏退左右,身边不得留人。
这么郑重,还生在他去莲花台见过公主之后。
龚香难免怀疑是有什么重要的事,逼得冯玉郎一刻都等不得,不得不赶来找他。
“让所有人都回到屋里,不许在外面乱走,灯都熄了。”龚香道。
阿悟去照办了,不过须臾,龚家一片漆黑。
阿悟去领冯瑄进来,他熟悉路,不怕在漆黑中撞到墙或走错路。叫他吃惊的是冯玉郎胆子也不小,竟就跟着他来了。
他可是吃过龚香的亏的,竟然也不怕?
不过他知道,龚香和冯玉郎都是一种人,他们不管怎么斗,都只争输赢,不取性命。
这叫什么?君子之风?
就算要杀人,也明刀明剑的去夺,而不是暗室相欺,暗箭伤人。
龚香只在自己的屋里留了一盏豆灯,阿悟领着人进来时,他正在玩盲读,就是拿手摸着竹简上的刻字读书,这据说是一个很穷但很有才华的人,想读书,家里又没钱买灯油,为了省钱就在星月之下以手触书来读。后来就成了一种风雅之举。
听到脚步声,龚香放下手中的竹简,起身相迎:“玉郎,久违了。”
一看冯瑄脸色,他就知道这冯玉郎是无事不登三宝殿——不知公主告诉了他什么,叫他半刻也等不得。
龚香拉着冯瑄一同坐到他的榻上,阿悟上了两盏茶后就退出去了,守在门口。
门与窗户都敞着,夏夜的蝉啊蚊子什么的唱的此起彼伏,热闹得很。
龚香把灯吹熄了。
等月光照进来,屋里就亮起来了,也能看清彼此了。
龚香问:“何事叫玉郎如此忧惧?”
冯瑄单刀直入的问:“四海,宫中大王可安然?”
龚香不解,“此话从何说起?”
但他也不是傻子,都经过朝午之祸,稍稍一品味,就叫他明白了□□分。
可冯瑄明摆着是来质问的,龚香就算心里翻江倒海一样,面上也不能露出分毫。
“玉郎若是担忧,明日与我同见大王如何?”
冯瑄摇头,叹气,疲惫道:“四海,我不是来问你的。我是想问,如果是真的,你可有应对之法?”
龚香也说了实话,“最好的应对之法就是这样下去。”
莲花台里如果真是个假大王怎么办?
那就让他继续扮下去。
现在再想,大王不肯露面,来来回回只有人听到几句不真切的声音,见到的只有姜莲而已。
那大王要是真的早早就死了,也没什么稀奇的不是吗?
但这对鲁国有什么危害吗?
没有啊。
如果大王已经死了一年了,这一年里鲁国好好的;如果他死了两年了,这两年里也好好的;就算他在那之后就死了,死了五年了,这五年鲁国也没出事!
那就这么下去!一直这么下去!
不管姜莲是出于什么目的,不管他是想霸占大王的国库也好,是眷恋权势也好,他把“大王”扮演得很好,这就行了。
龚香以前是不知道,他现在知道了,还愿意帮姜莲描补一二,直到这个“大王”该离开为止。
冯瑄目瞪口呆。
“你这是异想天开!”他气得要站起来,被龚香拉住,“大王终归还是要出现的!这样下去,也是终归会被人现的!”
“谁会现?”龚香做出恍然大悟的样子来,“你是说公主吗?”
早在刚才,他就想到了,只有公主,她一回来就现了此事,然后告诉了冯瑄。
她想用这件事做什么,他还不知道。但他能明白她为什么选冯瑄。
因为冯家人,还是有一份天真在的。就算他们自己也不相信公理与正义,但在他们的信仰中,始终都有公道在。
所以冯瑄一知道此事,就一定会想办法查证,她才好操作。
如果直接找他——假使公主想利用这件事谋求好处,那找他才是对的。可直接找他,绝没有绕过一个冯瑄再“通知”他要好。
至少看在冯瑄也知情的份上,为了让公主满意,他必须要提出能让公主心动的条件,公主那边的余地也更大。如果直接让蒋龙把话带回来,那龚香最有可能做的就是置之不理。
——他现在就想置之不理。如果不是冯瑄也知道了……
“先不说公主。”龚香说,“只说揭穿此事对鲁国有何好处?”
没有。
连冯瑄都要承认,大王“不在”的这几年,鲁国朝中实在是很平静,很安祥。
一旦揭穿,公主的婚事先是不能提了,大王既死,公主要先守孝吧?守多少年就要看公主对大王的孝心了,鲁国历史上守的最长的是九年。而姜旦会是一个比姜元更好的大王吗?
他实在没信心。因为少年人,总是有着种种奇思妙想,还最不愿意听别人的话。
“所以,有什么比现在这样更好呢?”龚香柔声道:“公主那里,当然还要细细安抚为上。”
“参见公主。”奇云只是一个深揖,膝盖都没有弯一下的。
姜姬不知道蟠儿是怎么把人给弄来的,奇云是自己走进摘星楼的。
深更半夜,做贼一样,悄悄溜进来。
“我有一物,愿献给公主。”奇云捧出一颗香丸,此物莹白如玉,香气扑鼻。
“此物何用?”姜姬看蟠儿接过来了,才问。
奇云道:“此物可令公主身边男子服下,他会对公主言听计从。”
姜姬:“……”
这么直白好吗?
她听懂了。这是给男宠用的□□,可以令其金枪不倒。
……看来她豪放的形象已经深入人心了,搞得这奇云一上来不干别的,先推荐□□给蟠儿。
她看了眼蟠儿,他倒是还挺淡定的。
她有点想笑。
这个奇云,是个妙人呢。
也叫她看出了这是个什么人。
她也就直接起来了:“我有件事,想问先生。”
“公主请说。”奇云很顺从。
虽然他一进来就表现得像个高人,但态度上却像商人。
也就是说,什么都是可以谈的。
“大王如何?”姜姬。
奇云满面红光,信心百倍:“大王精神健睿,百寿可期!”
“太久了。”她说。
奇云明显愣了。
“我等不了那么久。”她说。
奇云看看公主,再看看仍捧着药的青年,换了颜色,声音压低,说:“大王服药日久,大概还能再撑两个月。”
这可是实话了。
“太久。”
不料,公主还是这两个字。
奇云不是第一次做这种事,不然郑国先王是怎么死的?他能收先王的钱,当然也能收现在这个郑王的钱。
但那是个公子,这是个公主。
“公主此举是何意?”奇云不解。干掉亲爹你也不能继位,当公主的就是在自己亲爹手底下当才好啊,换成兄弟就不是那么回事了。
姜姬知道不叫这个人看底牌是不行的,就示意蟠儿领他去后面看一眼。过一会儿,两人就回来了。
奇云看到了两个男孩,一个大些,一个小些。
大的是姜旦,北奉宫收拾好了他也不肯走,死活要赖在这里。还跟羊崽玩得很好——他还不知道羊崽是谁。
“这两个都是我的弟弟。我没有兄长。”姜姬说。
奇云佩服的看着公主,看来此女野心不小啊。
奇云道:“愿为公主驱策。”看公主这样,估计他这回可以在鲁国多住几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