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男子生得这般芝兰玉树,笑起来如同朗月入怀,声音又好听,真真是谪仙般的人物。
容娇在心里悄悄念着沈陆离,只觉得面上火烧般热乎,连清冷冷的雪籽都降不了温。
但到底从前没见过沈陆离,宫里头又忌讳和身份不明的人接触,容娇就不免猜测起沈陆离的身份来:这般俊美贵气,必然不是宦官一流的人物……莫不是哪一位皇亲国戚?
这猜测才一冒出来,容娇就晃了晃脑袋,听着水晶响铃簪子的脆响,将这个想法给否决掉了。
一来,宫门已经过了落钥的时辰,任凭什么皇亲国戚,除非有皇上太后的恩准,否则不得留在宫里头过夜,而今日也并未有亲贵留宿宫中的消息。
二来,沈陆离瞧着年纪轻轻、俊逸非凡,若真是皇亲国戚,那必然是被宫女们日常放在嘴边悄悄惦念的人物,又怎么会在深夜溜达到御膳房这里,还准备用一碗普普通通的疙瘩汤?
容娇想了想八卦小达人白芷说过的人物,没找出能和沈陆离对上号的亲贵形象。
三来,她也听说过,因着冯太后的缘故,那些个皇亲国戚、王爷郡主的,属实剩得不多了……
再回想沈陆离那一身有些泛旧的月白色实地棉褂子,瞧着也算精致,但也不像是贵人们的穿着。
容娇手上拿着圆凳,清清澈澈的眼儿一转,忽地想起白日里头白芷的话:那好看的男子,莫非是那位新来的……路侍卫?
这样说来便可以说得通了:因着是侍卫,自然要留下值班。又因为是新来的,还没领到侍卫服制,提前进来熟悉熟悉工作环境,也是有的——容娇至今记得,姜德生有一回将没穿服制的新侍卫误认成新宦官使唤的事情呢。
这样一路想着,容娇转回了御膳房,正看见沈陆离一脸严肃地站在居灶后头,身姿挺拔,认认真真地盯着里头的火。
有影影绰绰的火光映在沈陆离的面上,叫容娇想起一句“颜如渥丹”来。
容娇不禁莞尔,站在门口偷偷多看了一会儿:这副模样,倒像是初入膳房的小学徒,怪叫人觉着可爱的。
沈陆离若有所觉,将目光从灶火上移开,正对上容娇盛了蜜糖似的笑眼。
居灶膛里的火苗倏地一下变旺,带着热气与赤色扑到沈陆离的面上,叫沈陆离有些不知所措,目光一烫,便下意识地向地面滑去。
沈陆离的目光滑过容娇月牙样儿弯起的红唇,一直滑到容娇手中的圆凳,他才猛然回过神来,三两步走到容娇身边,将圆凳接过。
“多谢姑娘。”沈陆离接过圆凳,弯腰对容娇轻声道谢:“那居灶里的火头忽然变大了,还烦请姑娘去瞧一瞧。”
沈陆离原就比容娇要高上不上,如今一弯腰,正巧和容娇平视。
容娇自觉偷看被发现,面上早已红烫地不行,再和沈陆离近距离地对视上,只觉得心中像揣了个大鼓,咚咚咚地跳个不停。
心慌,手上的动作自然跟着慌乱起来。
容娇别过眼去,顺着沈陆离的动作将圆凳递了过去,不妨碰上了沈陆离的手,整个人都触了一下,兔子样儿的跳到了居灶旁,遮掩似的做起事来。
捣鼓着居灶中的柴火,容娇的双手感受到火焰余温的舔舐,手指尖那块儿愈发热乎滚烫起来。
那人的手,不像白芷姐姐那样的软,倒像是这没烧着的白木,自有股坚韧宽厚的意味在里头。
意识到自己又在想着沈陆离,容娇咬了咬唇,赌气似的摇了摇头,要把这个极好看的男子摇出自个儿的脑袋。
顿时,就有一阵清脆的响铃声。
沈陆离从方才那一阵软凉的触感中回过神来,视线落在容娇的发髻上。
响铃簪子精致而不逾矩,一看就是上头赏下来的好东西。
想想杨嬷嬷的汇报,沈陆离就不免一笑:原来这小宫女,竟是经手了笋丁馄饨。
带了这簪子,又和自己相遇,着实是十分有缘了。
这般想着,这位当朝天子便一边低头含笑,一边动作顺畅地自己搬着圆凳,在御膳房简朴的高桌子旁坐了下来,温澈的目光大方自然地落在容娇的身上。
容娇端了热好的疙瘩汤来,又将柳叶韭加上调料重新拌了拌,一转身就和沈陆离对上了目光。
端着热乎乎的汤碗,容娇不复方才的慌张,心中闪过一丝了然:夜色渐深,想必是饿了,又不好意思催促。
于是乎,容娇加快了手脚,将两道菜摆放在沈陆离面前,又用双手呈上一双素银筷子和一个素银勺子,一双柳眉再次弯起:“简单粗食,还望海涵。”
第5章 莼菜疙瘩汤与柳叶韭
灯下看美人,加一倍袅袅【1】。
从前沈陆离不解此语,如今见了灯下的容娇,才了解其中美意。
灯烛光亮微黄,却愈发映衬着容娇的肌肤莹莹如玉、朦胧动人。
望着眼前的一双雪白柔荑,沈陆离不由自主地想起方才一触即分的娇软触感,带着点外头的凉意,像冰皮青团似的软糯感。
这般所想,并非君子。
沈陆离轻咳一声,停了心中的想法,接过容娇手中的素银筷子与勺子,点头致谢:“多谢姑娘,姑娘做得这般色香味美,我并无可挑剔的地方。”
说罢,沈陆离看了看面前的两道膳食,又见容娇转身要去收拾居灶,就怀了几分私心道:“只是我见识短浅、孤陋寡闻,先前未曾见过这样的膳食,还请姑娘为我介绍两句。”
容娇闻言一笑:“自然可以,只是我要先问你一个问题——你可是新来的路侍卫?”
闻言,沈陆离微微一愣:从方才小宫女的表现看,他便猜想没有认出自己,却没想到是将自己认作了新来的侍卫。
抬眼望去,是容娇芙蓉般半开的笑颜,有自身的明媚动人,也有着女儿家的娇羞含怯。
若说出他的真实身份,恐怕这小宫女就会像兔子似的逃走了。
然后,像其他宫人一般,收了本性,恭敬而又畏惧地看着他,不再敢靠近。
不过半刻,沈陆离就垂下了双眼,微微放轻了声音:“姑娘聪慧。”
得了肯定的容娇仰起脸蛋,满面笑意地接下了聪慧的赞扬:“嘿嘿,旁人都这么说我。”
沈陆离前头二十年几乎未曾撒谎,此时心中正在做天人交战,不想闻得容娇此言,便抛了心中的念头,不由忍俊不禁起来:“可见姑娘的确生性聪颖。”
受了这谪仙般男子的夸奖,又确定了对方的身份,容娇就放下心来,没了先前的娇怯之感,盈盈的眉眼间俱是赞美之色:“路侍卫年纪轻轻就做了班领,也是很厉害呢。”
“多谢姑娘夸奖。”沈陆离朝着容娇微微颔首,一双凤眼中焕发着光亮。
容娇对上这双神采迷人的眼,眉眼间不自觉泛上了浅俏的粉色,慌忙瞧了瞧眼前的菜品来平复心绪。
用手指了指这莼菜疙瘩汤,容娇的话在嘴中打了个转,才缓缓道:“这一道羹汤叫莼菜煮玉汤饼,用了莼菜和嫩笋打底,调料只加了些许的细盐,讲求的是纯粹清淡的滋味。”
说着,容娇又用手隔空点点装了柳叶韭的小碗:“若是路侍卫觉着口中无味,可以用一用这道凉菜,名唤柳叶韭。是先将嫩柳叶和早春韭菜焯水断生,再过冷河,加上姜丝、酱油、糖和醋搅拌均匀,酸甜可口的。”
这两道菜,沈陆离从前并未见过、用过。
若是将从前华丽精致的御膳比作上林苑中灼灼生辉的牡丹花,那容娇所做的膳食,就是雨后窗边斜斜伸出的一支茉莉花,胜在家常清新,叫见惯了牡丹的沈陆离眼前一亮。
听完容娇的介绍,沈陆离便含笑道了一句谢,便认真品尝起来。
沈陆离先舀了一勺热乎乎的汤汁喝,入口是面汤自身的纯味,带着适宜的咸淡口味,激发出一股平淡却少见的谷物香气。
因着加热,这汤口感醇厚,暖洋洋流进胃里的时候,也将暖意刻在了沈陆离的骨子里。
再依次夹起莼菜喝嫩笋放入嘴中。
形似卷曲小荷叶的莼菜,经过面汤的烹煮,已经变得舒展柔软,入口即是带着野菜清香的顺滑口感。嫩笋自不必说,是难以言喻的鲜爽与脆嫩,为汤羹总体增添了清爽鲜美。
最后是生得胖乎乎的汤饼——沈陆离觉得,与其说是汤饼,倒是先前容娇说得“疙瘩”更符合其形其状。捏得形状有些随意,但十分小巧,一口就是一个,味道是面食独有的敦厚感,细细品来是适口的咸香,嚼一嚼自有一股筋道,勾得人一勺一勺地停不下来。
等沈陆离额头出了一层薄汗,才停下手来,发觉自己已然用了小半碗。
他放下勺子,抬首就撞进一双盛了星籽的眼睛,含了高兴与对夸奖的期盼,有点像……搓着手等待食物的雪白兔子。
沈陆离下意识地弯了弯薄唇,对容娇温声夸赞了这碗汤,尤其提到了口感味道都颇佳的小疙瘩:“里头的汤饼尤其好吃,只不过听先前姑娘提及的,好似是叫……疙瘩?”
听闻沈陆离由衷地赞叹,容娇圆圆的眼儿便翘了起来,整张娇面都漾起甜甜的笑意,像灯下盛放的一朵芙蓉。
“这羹汤原本是叫疙瘩汤,但这名字有些粗鄙难以入耳,便临时改了一个。”提及原本的名字,容娇轻咬了一下唇,有些不好意思地说道:“古人称油煎笋为煿金,水煮笋为煮玉,我便借了古人的起名。又因着小疙瘩和汤饼有些相似,就临时改作了莼菜煮玉汤饼。”
“路侍卫既然夸了我做的菜色香味俱全,那我总不能在菜名上逊色几分。”容娇眉眼盈盈,似月华坠入其中。
“姑娘巧思,是我万万不能及的。”沈陆离深邃的眉眼不自觉柔和下来,又轻声夸了一句容娇,然后带着浅笑看容娇欣喜又含着被夸奖后害羞的模样。
这冰冷冷的皇宫里面,怎么会有如此娇憨可人的少女?
沈陆离甚至觉得是自己恍惚间做了一场梦,幻化出一个窈窕俏丽的小兔仙,用来聊以慰藉自己疲乏无力、又孤独劳累的心。
“路侍卫也尝一尝这一道柳叶韭,也是一道极少见的菜肴,和这莼菜疙瘩汤是‘天作之合’。”容娇低垂着眼睫,绾了绾鬓边的碎发,用有些微凉的手碰了碰自己红红的耳廓。
容娇的手指传回耳廓从前未曾有过的温度,不由在心底轻轻啐了自己一口:从前也没少见那些周正清秀的侍卫们,怎么就今日这样紧张慌乱呢?
若是被姑姑瞧见了,指定要说一句“不矜持”了。
沈陆离被容娇的软音弄得心头轻轻一颤,依言用了一口柳叶韭。
柳叶韭是用花朵状的白色小瓷碗盛着的,摆成了一朵碧绿色的花儿,嫩黄的细姜丝则像丝丝散开的花蕊,一闻即有一股韭香扑鼻,其中还掺杂着着些许柳叶独有的清香。
放入嘴中,首先涌上来的就是陈醋的清酸,随后接连而至的是甜味,与先前的酸味融合成好吃的酸甜口,姜丝恰到好处的辣味起到了锦上添花的作用。
一指粗细的柳叶丝和韭菜丝正是最水嫩的时候,放入嘴中便是香气冲天的,满带着春天的味道,叫人惊艳。
这般开胃的小菜,若是多吃几口,难免会觉得口干舌燥,而清清淡淡的莼菜疙瘩汤则可以起到调和的作用。相对的,莼菜疙瘩汤要是多用了,就会觉得淡而无味,这时配上柳叶韭,嘴里滋味就会丰富起来。
确如容娇所说,这两者是一对天作之合。
沈陆离尝了一口之后,便像一发不可收拾一样,一口气用完了所有的膳食。
“这柳叶韭,清爽有滋味,嚼起来只觉得鲜嫩,并无半分粗硬感,和莼菜汤饼十分相配。”沈陆离轻微地点着头,不住口地称赞着:“之后若是有机会,定要自己做一回才是,只是怕不如姑娘做的”
容娇笑眯眯道:“这不要紧的,到时候路侍卫可以直接问我要调料方子就行。只是路侍卫可要抓紧了时间。”
见沈陆离面带几分疑惑,容娇就细声细语地解释道:“我先前说这柳叶韭难得,并非是在做法调味方面,而是在于食材难得。”
“韭菜在早春才最是好吃,没有容易嵌牙的纤维感,且有独特的辛香味。若是过了早春,这韭香味就会变得平庸了。”容娇如数家珍般点着指头算数:“如今已经到了二月底,至多再过一个多月,这韭菜就不好吃了。而柳叶更是难得,要取刚发出的嫩芽,只有几天的时间能尝到罢了。”
说罢,容娇就微微嘟了嘟唇,流露出一分遗憾的神色。
沈陆离浅笑着点头:“时日颇短,不能多尝,很是可惜。”
容娇却是收了那一分遗憾,欢喜起来:“不过柳叶不能吃的时候,正是上林苑梅花掉落的时候,就可以拿了梅花来做梅花汤饼吃。再过几日,枸杞头、芦蒿、嫩蘑菇、菊苗什么的就都来了,可以撒拌蔬菜、菊苗煎和三脆羹吃。”
原先她只惯会做面食,如今这一道道菜可以学习起来了。
容娇露着盈盈贝齿,状似不经意地向沈陆离的面上瞥去。
分明是一张矜贵疏离的谪仙面,含笑时却像太清池里被掠过春风的水波,清澈又温柔。
悄悄攥紧了双手,容娇鼓起勇气道:“今日咱们也算有缘,若是往后路侍卫值班饿了肚子,只管来御膳房找我就是。”
第6章 相交
“多谢姑娘的好意。”沈陆离轻轻颤了颤眼睫,长眉末端不自觉地扬起:“但夜晚寒凉,我不能为着自己,叫姑娘在这儿忙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