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到这里,她神色一凛。
“谢忱,我想起来了,其实你是珒人的奸细吧?”
谢忱胸膛急剧起伏着,心脏跳得怦怦快,却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古有诸葛亮气死周瑜,他这会儿脑门发急,血液加速,额头上青筋暴涨,铁青的脸上像压了一层寒霜,几乎是暴怒的吼,“无凭无据之事,你怎可乱说?”
“我可不是乱说。”墨九顶回去,又认真望向皇帝,“青天大皇帝,草民在招信的时候,被谢丞相的死鬼儿子绑去了。与草民一起被绑的,还有好多姑娘,被他们叫着‘瘦马’,这些瘦马都被关在一个屋子里,等着转往各地……抓姑娘的人,领姑娘的人里,都有说珒国话,长得像珒国人的家伙。草民以为这丞相的死鬼儿子肯定不干净,至于丞相么,以前也许干净,现在为了给儿子报仇,说不定也湿了鞋……”
至化帝一直沉默,沉思时的眸光,时严时松。
在他看来,墨氏虽说有些疯癫,可话却说得简单直白。
而且越是简单直白的东西,越容易让人忽略。
说到底不就是谢忱想要整治萧家吗?吴嬷嬷如果不死,与墨九也是各执一词,谁也说不服谁。可她一死,萧乾自然最有嫌疑,可若此事真与谢忱有关……真正有利的人,确实是谢忱。
“陛下!”谢忱跪着磕了个头,学着孔阴阳那一招表忠心,“老臣对南荣对陛下的忠心可昭日月,老臣今日也对天起誓,断断没有杀害吴嬷嬷……若有半句虚言,天打五雷轰。”
“你又欺君!”墨九道:“发毒誓有用的话,要御史台做什么,要皇城司狱做什么?”
“你,你个无知蠢妇……”谢忱气得身子直抖。
他原就年纪大了,这几个月来受了丧子之痛,又为了给谢丙生擦屁股累得心力交瘁,加之一而再,再而三被墨九抢白,讽刺,打击,而且皇帝还明显护着她,这让自认为鞠躬尽瘁的谢忱有些承受不住,一声怒骂还未落下,他老眼发着花,当场倒了下去。
“……不是吧?”墨九一惊。
活活把人给气死了?她捂住嘴巴,“青天大皇帝,气死人,不会偿命的吧?”
“快传太医!”
萧六郎可以见死不救,皇帝却不能。
再怎么说,谢家也是皇亲国戚,谢忱是太子宋熹的外公。
太医很快来了,让两个侍卫把谢忱抬去了太医院。
这老头子一走,暖阁里的气氛就变得与先前不一样了。
事情发展到如今,已经完全超出了皇帝与众臣……甚至萧乾的预判,受墨九“疯症”的影响,大家的思维都有点乱。静寂了一会,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竟然不知道应该从哪一根线头开始再一次理起。
墨九看看大家,摸着肚子,觉得可以总结陈词了。
“……青天大皇帝特地把草民从牢里提来,若就是为了问墨家钜子之事,草民已经知无不言,言无不尽了。若还有其他的事,也请尽快问完吧。牢头说今天晚上煮饺子吃,草民都饿了,想尽快回归到牢狱热情的怀抱中去,继续混天度日,等着纳六郎为妾。”
她的话怪异又无道理,但皇帝就是皇帝,听多了,也就面色如常了。他并没有因为墨九气晕了谢忱而责备,也没有因为她偶尔的无理和似是而非的话发怒,声音也一如既往温和。
“不是朕叫你来的,是萧使君叫你来的。”
“哦”一声,这次墨九有点意外。
她把探究的目光投向萧乾,可嘴巴动了动,却没有问出声。
萧乾很沉默,从头至尾优雅的静坐着。不管暖阁里发生什么事,都始终淡然处之,静观其变。这会儿与墨九的目光对视着,他看懂了她眸底的询问,也只是淡淡一笑。
“有一件事,你必须在场。”
什么事她必须在场?
墨九看不懂他,却想到另外一件事:他故意来牢室给她治脚,就是晓得她会被提审,以便她可以支撑着走到金瑞殿暖阁,脚不会痛得废掉?
她满是疑问,萧乾似乎看懂了,目光里浮上一丝笑,好像在对她说“算你聪明。”
墨九狠狠递一个眼风给他,满带杀气地传递给他一句,“可以打你吗?”
他回过一个眼波,似乎在说:“等你打得过的时候。”
两个人互相对视着,一个字都没有说,只心有灵犀的眼刀在空气里厮杀了无数个来回,终于偃旗息鼓了。
墨九抿了抿嘴唇,问他:“什么事必须我在场?”
萧乾慢慢起身,目光漫不经心地环视众人,一双清澈的眸子里,似是蕴了无数的秘密而显得更为深邃幽暗。见众人也不解地看来,他嘴角微微往上一扬,弧度很浅,却给人一种胸有成竹的运筹帷幄之感。
“回禀陛下,在楚州时微臣与孔阴阳确实有些过节,起因是孔阴阳为萧家看宅基地的风水,故意让萧家把宅地建在古墓之上,这也是孔阴阳说微臣子‘寻找追杀’他的原因。”
顿了顿,他目光坦荡地浅笑道:“由于孔阴阳举止可疑,墨家左执事又对家嫂太过看重,微臣确实查过墨家钜子命格,也确实曾经怀疑家嫂就是墨家钜子。”
……这是承认了,还是没有承认?
众人的心脏都跟着他的话悬了起来。
墨九慢慢咬一口果子,却只咬出了牙印,没有咬掉果肉……萧六郎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为什么他明明在她面前说话,她却觉得他整个人似乎站在白云之端,淡薄如斯,却又像一束最为刺眼的光芒,看向谁,都有杀伤力。
萧乾与她的目光在空中交汇一瞬,继续道:“可兹事体大,微臣不敢擅自报与陛下……”
谢忱没了,可谢忱的党羽还在。那个先前告诉墨九吴嬷嬷已经去了西天的壮年文官又冷笑道:“不正因兹事体大,才应当让陛下知晓吗?萧使君用这样拙劣的借口,你当陛下与众位同僚都是傻子?”
萧乾不理会他,只淡然看向至化帝,眼眸深处平静无波,“适逢家兄大婚,微臣代兄成亲,也来不及赶往临安。不巧,大婚之礼上,有一方姓少年在府上闹事,这个人也与墨家左执事有些渊源,诸多事情夹于一处,疑惑也结于一处。微臣联络了墨家左执事,想彻查清楚。”
至化帝眉梢挑了挑,语气不温不火,“可有结果了?”
萧乾低了低眉眼,不看墨九的方向,“幸不辱命,已有眉目。”
至化帝把玩玉扳指的手微微一顿,“结果如何?”
萧乾声音淡淡,“结果发现墨家钜子并非家嫂,而是另有其人。”
生辰八字都吻合了,一切前因后果也都吻合了,他却说不是,自然不能让人信服……便是墨九,心里怪异的突突跳着,也有些不敢相信这样的事实。
那壮年文官吹胡子瞪眼睛,眼看又要发难,至化帝却摆手阻止了他,只一字一顿问萧乾,“另有其人?是何人?”
萧乾道:“墨家左执事把人带来了,就等在枢密使府。”
这一连串的事,转折太多,意外太多,众人都糊涂了。
可至化帝的脑子还很清楚,谁是钜子不重要。
重要的是,他必须把这个人找出来。
默一瞬,他沉声道:“传!”
墨九的心脏在这一刻窒住了,有着一种从未有过的糟乱。
隐隐的,有一种潜意识的感觉告诉她,事情将有大变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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坑深082米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这一夜的临安城很不平静。
平素入夜就紧闭的肃穆宫门,又一次“咣咣”开启。
马车的轮子压在青石板上,沉闷的声音,给人无端的紧张与压抑。
静寂如水的夜,懵懂的人们还在做着好梦,金瑞殿通明的灯火中,还有另外一场好戏。
一行人很快入得暖阁,动作很安静,却每一步都显得紧张。
宦官李福先前被墨九拾掇过,在这压抑的气氛中,胆子也变小了,他撩帘子时几无声息,走到皇帝的身边时,步子也迈得很轻,像只老态龙钟的猫儿。
“陛下,人都来了。”
至化帝刚吃了一口新泡的雨前龙井,虽已夜深,精神头却很好。
他抬了抬手,广袖轻扬,“宣!”
更深露重,外面风寒,几个人进来时带入了一股子冷风。墨九呛了一下,漫不经心地看过去。走在李福后面的男子一袭黑色的简洁素袍,并没有描边绣样,却显得气度从容,温暖阳光——他正是墨妄,便是站在这个皇帝与权臣云集的地方,他那身正气与侠气,也如朝阳,可以给人带来灿烂的暖意。
墨九朝他一笑,墨妄却没有看她。
他带着申时茂和另外两边墨家子弟,齐齐向至化帝行礼。
“草民参见陛下,陛下万福!”
墨九目光掠过墨妄,看向与他同来的几个人,目光微微一诧。
就在墨妄的身侧,站着一个女子。
她站在灯火的背光处,样子有些古怪——入宫面见皇帝,头上还带着一顶帷帽。而且她这个帷帽与墨九上次在荆棘园使用的不同,这个帷帽也不知是什么纱质,垂在她的面部,看上去轻软丝薄,遮盖性却很强,在暖阁影影绰绰的灯火中,根本就看不清她的容貌。不过,她素淡的衣裙下,有一副曼妙的身姿。玲珑有致的曲线,精致诱人的弧度,只一眼就可以分辨出来,这是一个年轻漂亮的美人儿。
这个美人便是萧乾口中的墨家钜子?
墨九心里满是疑惑,就着氤氲的光线,去打量萧乾。
萧乾与墨妄一样,也没有看她。
从墨九的视角看去,他双唇紧紧抿着,一双清凉的眸光,如同月下清辉,潋滟之中带了一抹妖异的凉。
这些人到底在搞什么鬼?
墨妄不是说过,她就是墨家钜子吗?如今怎的又变成了别人?
……是萧乾与他串通好的?
……还是他们想把她从事件中摘出来,故意找来的“替死鬼”?
墨九满腹疑惑地猜测着他们的动机,猜测着那个女人的身份,暖阁中的众人也与她一样。
短暂的见礼之后,至化帝问萧乾,“萧爱卿,这位姑娘就是你说的人?”
“正是。”萧乾点点头,看向墨妄,脸上带着从容的淡笑:“左执事,你来说罢。”
“好的,萧使君。”长相俊美的男子总是令人赏心悦目的。墨妄虽然不如萧乾那般长得令人一眼惊艳,但他站在任何一个地方,哪怕穿着最简单的衣袍,也会给人一种很舒服的感觉。这样的气场之下,让他说出来的每一句话,都很容易令人相信。
墨妄再次拱手,对众人道:“这件事说来话长,今日夜已深了,草民就简要与陛下说说吧。”
看至化帝点头,他顿了片刻,似乎理了理思路,方才不疾不徐地道:“墨家钜子的命格,是老钜子在临终之前就定下来的。这些年来,墨家子弟一直在寻找新任钜子,却一直未有所获。实际上,草民一开始接触墨氏九儿,并不清楚她的命格。为何会几次三番相助,是因为她长得像一个人……”
他的目光望向了身侧戴帷帽的女子,也顺便把众人的目光引向了她,然后微微一笑,“她是我的师妹,名叫方姬然。他的父亲方弘济是上一任的墨家左执事,也就是我的师父。”
说到这里,他似是犹豫了一下,语气放得更为缓慢:“三年前,师妹出了些事,我与方家人一样,一度以为她已经不在人世,偶然在盱眙见到墨氏九儿,与师妹长得几乎一模一样,只是比师妹年岁小一些,又听说了九儿的不幸遭遇,当即便有了保护之念。在得知九儿要嫁去萧家,而她本人又不肯,这才助她逃婚。”
每个人的关注之处不一样。
至化帝与众臣关心墨家钜子的事儿,墨九的注意力却在“长得几乎一模一样”上。
听得墨妄这样说,她瞬间有一种过去揭开方姬然帷帽的冲动。